那座名为“渡口”的城池里，光阴流淌得仿佛比别处更慢些。
城中有一桩怪谈，说的是一双传了三代人、走了近百年的旧布鞋。
这鞋出自早已无人记名的修鞋匠林辰之手，寻常的麻线纳底，普通的青布做面，却坚韧得不可思议。
李家祖孙四代，从曾祖父的青年时代到如今小重孙蹒跚学步，轮换着穿的，便是这双鞋。
鞋底那暗红色的火纹，初看以为是磨损的痕迹，细看却似有熔岩在其中缓缓流淌。
穿着它，无论走多黑的夜路，心中都无半分惧意，仿佛百邪辟易。
“阿婆，为什么这鞋子总也穿不坏呀？”扎着羊角辫的小孙女坐在门槛上，晃悠着小腿，好奇地问正在纳鞋垫的祖母。
满头银发的老人停下手中的针线，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温暖的追忆，她摇了摇头：“阿婆也不晓得。只知道，每当心里慌了、怕了，把脚伸进这鞋里，就什么都定了，踏实了。”
这一夜，月凉如水。
李家小院静谧无声，那双被擦拭干净的布鞋，端端正正地摆在床脚。
忽然，鞋子无风自动，竟像有双看不见的脚穿着，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院中的灶台前。
灶膛里尚有未尽的余烬，一星微弱的火光映照在鞋面上。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鞋底的火纹仿佛被唤醒的血脉，开始缓缓地、有节奏地流动起来，吞吐着那点微光，如心脏般跳动。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鞋子依旧静静地躺在床脚，仿佛从未动过。
小孙女照常穿上它，在院子里追逐着蝴蝶，无人察觉那双旧履之中，沉睡的火焰已经睁开了眼睛，它已学会了如何去选择、去守护值得它守护的人。
火焰的苏醒，并非只在这一隅之地。
千里之外，桃溪镇，江羽裳已在火坛旁那棵桃树下静坐了三年。
三年来，这棵树花开如焰，灼灼其华，仿佛燃尽了整个春日。
今夜，月色格外清冷，江羽裳心头却一阵悸动。
她忽觉身下大地传来一丝极细微的震颤，并非地动，而是一种……脉搏。
她伸出素白的手掌，轻轻贴在盘结的树根之上。
刹那间，一股温热的脉动顺着掌心涌入体内，竟与远处沉寂的火坛产生了玄妙的共鸣。
她闭上双目，神识如水银泻地，渗入地底。
在错综复杂的根系深处，她“看”到了一缕比发丝更纤细的赤线，它曾是那般脆弱，仿佛一触即断的命丝，如今却坚韧了数倍，隐隐散发着不屈的意志。
这缕赤线，正是三年前林辰消散时，她拼死从天地间夺回的一丝火种残魂。
“我懂了。”江羽裳睁开眼，眸中映着漫天星辰，她对着树影轻声呢喃，“你不是想活，你是想替他……走完那条没走完的路。”
话音刚落，满树桃花无风自动，飒飒作响。
月光下，那柄斜插在树干上的柴刀虚影，竟也跟着微微颤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嗡鸣，似在应答，又似在催促。
意志的传递，远比风更快。
极西荒漠，风沙如刀。
一支商队在残破的古驿站中夜宿，燃起一堆篝火取暖。
旅途的疲惫让众人很快沉入梦乡。
其中一名年纪最长的商人，在梦中见到了一片无垠的风沙。
风沙中央，站着一个沉默的身影，正是早已被奉为传说的陈烬。
梦中的陈烬一言不发，但他的话语却如洪钟大吕，直接响彻在商人的心神深处：“火不怕冷，只怕没人记得冷。”
商人猛然惊醒，骇然发现自己怀中抱着的那块石碑，此刻正散发着微微的烫意。
这正是他从一个西域僧人手中重金购得的、据说是陈烬亲手所刻的碑文之一。
此后数夜，怪事接连发生。
商队中，凡是靠近石碑三尺之内入睡的人，无一例外都会梦见同一个人的旧事。
梦境光怪陆离，毫无顺序：时而是那人坐在门槛上，低头专注地削着一只木勺；时而是他弯腰对着灶膛，轻轻吹旺一捧火苗；时而是他拿着扫帚，清扫着落满秋叶的石阶……
每个梦都平凡至极，却又蕴含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而所有梦境的结尾，都是同样一句话，在他们脑海中回响：“该你了。”
自那以后，这支商队再也不惧荒原的严寒与孤寂。
因为每当夜幕降临，新的梦境便会点燃他们心中的火焰，让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感受到最原始的温暖。
他们不知道这梦境的源头，只当是神迹，敬畏地传颂着一句谚语：“西风送暖，入梦为火。”
而那真正的火种，却在另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选择了它的新主。
北方边境，大雪封山。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在雪地里捡到了一个被丢弃的布包。
包里只有一把磨得光滑的木勺，几件破旧的衣物，和一本没有任何字迹的空白册子。
他以为只是些无用的破烂，便将旧衣裹在身上，聊以御寒。
当夜，暴雪更甚，他蜷缩在一座四面漏风的破庙里，手脚早已冻得僵硬，意识也开始模糊。
在濒死的绝境中，他无意识地将那个布包死死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就在他即将失去知觉的刹那，怀中的木勺骤然变得滚烫！
紧接着，那本无字册竟凭空自燃起来，升腾起一团明亮的火焰。
诡异的是，这火焰炽热无比，却丝毫没有伤及纸张，反而在空白的册页上，烧灼出一行清晰的字迹：“冷够了，就该燃了。”
火光映在老乞丐满是冰霜的脸上，他原本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随即爆发出惊人的神采，仿佛沉睡了千年的灵魂在一瞬间被唤醒。
他死死盯着那行字，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呢喃：“我认得这火……我认得……”
第二日，风雪初歇。
老乞丐从雪堆中站起身，身上再无半分颓唐与老迈。
他将那个布包郑重地背在身后，迈开脚步，向着更北的茫茫雪原走去。
他的步伐不再蹒跚，每一步都沉稳有力，如耕者踏过自家田垄，坚定不移。
几乎在同一时刻，桃溪镇的祭火之夜，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异象。
孩童们按照习俗，围绕着火坛，齐声吟唱，试图唤出传说中的“火影”。
然而，坛中火焰低伏，无声跳动，任凭他们如何呼唤，就是不肯升腾，更别提凝出任何影子。
镇民们屏息凝神，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许是觉得好玩，鼓起腮帮子，对着那奄奄一息的火苗用力一吹。
呼——
火光应声暴涨，竟在半空中凝出了一道残影！
那并非众人熟悉的任何一种火影形态，而是一个男人的侧脸轮廓——他低着头，神情专注，手中似乎正握着什么东西在削刻。
影像模糊不清，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消散无踪。
江羽裳仰头望着夜空，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别人看不懂，她却看得真切，那分明是林辰低头削勺的模样！
“不是火影……”她失神地低语，“是火……在回忆。”
话音未落，一阵夜风吹过，坛中火焰彻底熄灭。
然而，坛底的余烬并未散乱，反而自发地汇聚、排列，最终竟拼凑成了一个清晰的木勺形状。
千里之外，风雪交加的深山中，那个刚刚踏上旅途的老乞丐停下脚步歇息。
他从布包中取出那把温热的木勺，随手拾来一些枯枝，将木勺轻轻放入柴堆之中。
火，又一次悄然点燃。
他背着行囊，继续向北。
风雪愈发狂暴，天地间一片白茫，前路似乎永无尽头。
他的脚步却未曾有丝毫迟疑，那双重获新生的眼眸，穿透了漫天风雪，望向远方。
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一个村落的轮廓，只是那里炊烟断绝，万户无声，死寂得令人心悸。
老乞丐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握紧了身后的布包，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缕从村口雪堆中冒出的、比游丝还要微弱、几乎要被寒风吹散的……气息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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