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气息自雪堆下升腾,细若游丝,却带着一股顽强到极致的求生之意,仿佛是风雪中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火星。
老乞丐浑浊的双眼微微一凝,脚步一转,便朝着那村口走去。
扒开积雪,底下蜷缩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孩童,嘴唇已冻得发紫,胸口只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起伏。
是个快死的人了。
周围的村民远远看着,麻木的脸上没有半点波澜,在这等天灾人祸面前,一个孤儿的生死,早已激不起他们心中半分涟漪。
老乞丐叹了口气,从背后的布包里摸出一口破锅,又随手捡了几根被雪压断的枯枝。
他将孩童抱到一处避风的墙角,架起锅,舀了半锅雪,然后,他拿出了那柄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木勺。
当木勺搅动锅底的积雪时,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老乞丐甚至没有拿出火石,一簇橙黄色的火苗竟凭空从枯枝下蹿起,瞬间点燃了潮湿的木柴。
火光不大,却异常温暖,将周围的严寒驱散了几分。
“妖……妖火!”有村民看到了这一幕,吓得惊呼出声,拉着家人连连后退,
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非但没有因为风雪而减弱,反而越烧越旺。
更诡异的是,当锅边的枯枝快要烧尽时,稍远一些的几根枯枝竟像是被无形的手牵引着,骨碌碌地自己滚入了火堆之中,让火势得以延续。
面对村民的惊惧,老乞丐却置若罔闻,他只是一下一下地用木勺搅动着锅里逐渐融化的雪水,浑浊的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低声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谁解释:“不是我在烧,是火……想救人。”
雪水化开,他又从布包里抓了一小撮看不出是什么的米粒扔进去。
很快,粥香便在寒风中弥漫开来。
粥煮好了。
老乞丐用木勺舀起一勺,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喂进那孩童的嘴里。
滚烫的粥下肚,孩童猛地一阵剧烈咳嗽,竟“哇”地一声吐出一口带着冰碴的黑痰。
那黑痰落地,瞬间便被火光蒸发干净。
紧接着,他苍白如纸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血色。
一勺,又一勺。
一锅粥见底,孩童的呼吸已然平稳,竟在温暖的火光旁沉沉睡去。
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那眼神从恐惧,渐渐变成了敬畏。
当夜,老乞丐便在那墙角歇下。
次日天明,他起身时,昨夜燃烧的火堆只剩下一捧冰冷的灰烬。
可那灰烬的形状却并非一滩散沙,而是凝聚成了一个小小的、与他那柄木勺一模一样的勺形。
一阵晨风吹过,灰烬之勺无声散开,化作一缕青烟,不入天,不入地,竟直直地飘向了北方,久久不散,像是在为他指引着前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南疆桃源村,江羽裳正立于一株通体赤红的桃树下,面色凝重。
此树乃村中神木,年年花开时节,枝头都会自燃起熊熊烈焰,却从不伤及树身分毫,被村民奉若神明。
唯有江羽裳知道,这并非神迹,而是神木在过度透支自己的生命本源。
长此以往,不出十年,此树必将化为飞灰。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棵守护了村子百年的桃树就此消亡。
今日,她手持一把寒铁剪刀,决心剪去那根燃烧得最为旺盛的枝条,断其根本,以求保全主干。
“神木大人,得罪了。”她低语一声,手起剪落。
就在剪刀触碰到那赤焰枝条的刹那,火光轰然暴涨!
但那灼热的烈焰却如流水般绕过了江羽裳的手臂,反而将那柄寒铁剪刀整个包裹。
只听“滋啦”一声,坚硬的剪刀竟被熔成一团赤红的铁水,滴落在下方的泥土之中。
铁水落土,并未冷却,反而像是种子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根发芽,破土而出,长成了一株不过半尺高的小苗。
那树苗的叶片薄如蝉翼,脉络间仿佛有火焰流淌;根系更是奇异,竟是半透明的,能看到其中有米粒大小的微光缓缓流转。
江羽裳看得痴了。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带着树苗的泥土,将其移栽到自家庭院中,对着那小苗轻声说道:“别再做什么遥不可及的神树了,以后,就做一棵能为乡亲们取暖的树吧。”
当夜,小树苗的叶片竟真的散发出阵阵温热。
隔壁患有多年寒疾的老妇人,试探着将树苗盆栽抱在怀中入睡,第二日醒来,竟觉得周身筋骨都舒泰了不少。
而在更遥远的极北苦寒之地,一座与世隔绝的聋哑村落里,村民们正围着一堆篝火。
这篝火是村中的圣物,它夜夜自燃,火焰的跳动永远遵循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歌唱。
村里的孩子,虽听不见声音,却能“看”懂这火焰的节拍。
然而今日,篝火的律动停止了。
火焰不再跳跃,而是缓缓升腾、汇聚,在半空中竟慢慢勾勒出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形虚影——那姿态,赫然与传说中那位陈烬的坐姿一模一样!
村中一个最年幼的聋童死死盯着那火焰人影,看了许久,忽然激动地转过身,用双手急速比划起来,眼中泪水奔涌。
村里的长者看懂了他的手语,震惊地传达给众人:“他说……火告诉他,火,不是声音,是心跳。”
那一刻,所有凝视着火焰的孩童,掌心都不约而同地亮起了一点微光。
那光不灼热,也无杀伤,却能在黑暗中照亮彼此焦急或欣喜的脸庞。
数日后,有邻村的修士听闻异象,前来窥探。
他们刚一踏入村口,那堆篝火“呼”地一下便彻底熄灭,仿佛在警惕外人。
修士们悻悻而退,却不知,在他们转身之后,黑暗的村落中,一双双小手上亮起了温暖的“心跳”,将彼此照亮。
火,已学会了辨别人心。
风雪归途,老乞丐沿着青烟的指引,一路向北。
他怀中的布包,也引来了不速之客。
三名气息强横的结丹期散修将他围堵在一条狭窄的山道上,为首那人眼神贪婪地盯着老乞丐的布包,冷笑道:“老东西,区区一介凡人,也配持有火之源?交出来,饶你不死!”
说罢,他掐动法诀,一团玄青色的灵火便呼啸着朝老乞丐抓去。
老乞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吓得魂飞魄散。
他只是个凡人,面对这仙家法术,唯一的反应便是抬起手臂,下意识地挡住自己的脸。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他怀中那柄始终温热的木勺骤然变得滚烫!
一股无法形容的灼热感自他袖口喷薄而出,那不是攻击性的烈焰,而是一圈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赤色光晕。
那团玄青色的灵火一碰到这光晕,竟如见君王般猛地一滞,随即发出一声哀鸣,竟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卷而回,狠狠地轰入了那名结丹修士的体内!
“啊——!”修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只觉得自己的灵火在经脉中疯狂逆行,焚筋灼骨,痛苦万分。
另外两人大惊失色,还未及反应,他们自己催动的护身灵火也同样失控反噬。
三人惨叫着,连滚带爬地逃遁而去,到死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苦修百年的玄法,会对一个凡人产生如此恐怖的反噬。
老乞丐茫然地放下手臂,呆立在原地,兀自惊魂未定地喃喃道:“我……我只是怕黑……”
他蹒跚着继续前行,没有发现,凡是他脚印落下的地方,厚厚的冻土都微微融化,有细嫩的草芽,正悄然破雪而出。
南疆,江羽裳清晨起身,惊奇地发现,那株火焰小苗的树干上,赤红色的纹路竟如活物般缓缓移动,而所有的枝条,都像一根根手指,齐齐指向了北方。
她伸手抚上树干,蓦地,一股奇异的脉动从树心传来,那频率,竟与她家传的、用以祭祀火神的火坛产生了共鸣。
当晚,月光下,小树投在地上的影子,原本杂乱无章,此刻竟渐渐拉长、变形,汇成了一柄柴刀的轮廓,刀尖所指,依旧是北方——正是老乞丐颠簸前行的方向。
江羽裳取出自己珍藏的一柄同样赤红的木勺,放在树根旁,仿佛在与一个老友对话:“是你在找他,还是他在寻你?”
风过,树叶沙沙作响,勺身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似在回应。
而远在千里之外,刚刚逃过一劫的老乞丐,正蜷缩在一座破败的荒庙中。
睡梦中,他竟见到了一株火焰升腾的桃树,树下,站着一位对他微笑点头的女子。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将那惹出滔天祸事的布包随手一揉,垫在脑后,在这四面漏风的破庙中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当他闭上双眼,那始终温热的木勺,正悄然改变着他身下冰冷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