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深处,一点温热的星火,正以凡人无法察觉的方式,改变着这片死寂。
老乞丐的梦境陡然变得喧嚣。
他坠入一片无垠的黑暗,前方却有一堆篝火熊熊燃烧。
篝火边,坐满了人,密密麻麻,数之不尽。
诡异的是,每一张被火光映照的脸,都与他记忆中那个叫林辰的年轻人一模一样。
他们沉默着,手中各握着一支古朴的木勺,有节奏地在虚空中搅动,仿佛在熬煮一锅看不见的浓汤。
老乞丐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想走近,看看那火里究竟有什么。
就在他迈步的瞬间,一股灼热的巨力猛地从背后将他推醒!
“嗬!”他惊喘着坐起,背心滚烫,仿佛被烙铁烙过。
他猛地回头,只见身后冰冷的庙墙之上,一道道赤红色的纹路正凭空浮现,如烧红的铁水在石壁上流淌,勾勒出繁复而精准的线条。
那不是幻觉,是真正的火痕,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短短数息之间,一幅完整的地图在墙上彻底成型。
地图之上,标注着七座散落的荒废村落,三座孤零零的驿镇,以及一条蜿蜒中断的干涸河道。
每一个地点都被一个微小的火焰标记点亮,仿佛在对他发出无声的召唤。
老乞丐看得目瞪口呆,他一生行乞,走南闯北,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
他茫然地伸出干枯的手指,凭着记忆,将那地图的轮廓在身前的尘土上描摹下来,却完全不明白这究竟是何预兆。
第二日天明,墙上的火痕早已消失无踪,仿佛昨夜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然而,当老乞丐背起他那破旧的布包,拄着棍子准备上路时,双脚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不自觉地就踏上了那条通往地图上第一个标记点的道路。
他心中惊疑不定,却无法抗拒这股力量。
奇迹,从他踏入第一座荒村时开始上演。
村口一户人家的孩子正因风寒瑟瑟发抖,面色青紫。
老乞丐刚刚走过门前,那户人家早已熄灭多日的灶膛里,竟凭空“呼”地一声,窜起一小簇温暖的火苗。
火光柔和,不耗薪柴,却瞬间驱散了屋内的寒气,那孩子的脸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
他继续前行,夜宿孤镇,为旅人点亮前路的灯笼无油自明;路过断河,为扎营的商队燃起驱赶野兽的篝火。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路过,火便自行燃起,仿佛他的到来,就是点燃这片冰冷大地的命令。
病者得暖,寒夜得光,绝境逢生。
老乞丐从最初的惊恐,渐渐变为麻木,最终化为一丝敬畏。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走到那地图的尽头。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小镇,江羽裳做出了一个决绝的决定。
她知道,那株汲取了林辰最后力量的桃树,是这世间一切异火的源头,也是束缚他最后一道意念的牢笼。
她不能让他就这样被困在一棵树里,永世不得安息。
是夜,她搬来成堆的干柴,围在小院的桃树之下,亲手点燃了火焰。
她要用这凡俗之火,焚尽这超凡之根,将一切归于虚无。
烈焰冲天而起,火舌疯狂地舔舐着桃树的枝干,热浪几乎要将空气都点燃。
然而,预想中树木化为焦炭的景象并未出现。
那株桃树在烈火的包围中,非但没有丝毫损伤,反而像是久旱逢甘霖的旅人,树干上原本就存在的赤色纹路骤然大亮,生出一股恐怖的吸力,竟将周围熊熊的烈焰尽数吸入其中!
火光倒卷,如百川归海,尽数没入树身。
桃树的根脉在地下发出“嗡嗡”的震鸣,仿佛一颗巨大的心脏在搏动。
江羽裳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惊得连连后退,就在此时,她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清晰的脉动,一股熟悉的、源自地底深处的呼唤,从火坛的方向传来。
她疯了一般奔向小镇中央的火坛。
只见那曾经封印着火种的坛心,不知何时已经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一缕比黄金更璀璨、比青空更纯粹的青金色火丝,正从裂缝中缓缓升起,如同一条拥有生命的根须,蜿蜒着延伸向桃树的方向,与桃树根脉紧紧相连。
这一刻,江羽裳福至心灵,豁然顿悟。
“火不在树里,不在坛里……”她喃喃自语,目光穿透了表象,看到了那更深层的真实,“而是在……地里。”
林辰的力量,早已与这片广袤的天地地脉融为一体。
桃树不是源头,只是一个暂时的节点,一个让他能够被感知到的坐标。
她缓缓跪倒在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抚着火坛上的裂痕,那裂痕的边缘,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她仿佛在对一个看不见的故人低语,泪水滑落,滴入尘埃。
“那就去吧,”她哽咽着,却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别再困在一个人心里,也别困在一棵树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缕连接着桃树的青金火丝仿佛听懂了她的祈愿,微微一颤,不再执着于桃树,而是缓缓地、坚定地沉入了地脉深处的裂隙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几乎在同一时刻,大陆最南端的盲修院中,一个名叫陈烬的少年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天生无目,世界于他而言,本该是一片永恒的黑暗。
然而,最近每夜入睡,他都会梦到一片火海,火海中央,盘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灰衣人。
那人不发一言,却有无穷的意念通过火焰传递给他。
就在方才的梦里,那灰衣人抬起手,一道火光在陈烬的“眼”前,写下了一行字:“你看不见火,因你就是火。”
少年惊醒后,下意识地摊开手掌。
一片黑暗的禅房中,他的掌心竟真的浮现出一抹微弱的光晕,那光芒无法照亮任何实物,却能清晰地照亮他内心的道路,让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身体的轮廓,感知到了房间的边界。
院中长老闻讯而来,见此异象,震惊之余便是狂喜,当即要将他收为亲传弟子,探究这神迹的奥秘。
少年却摇了摇头,稚嫩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平静:“我不是学来的,是火自己来的。”
当夜,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整个盲修院中,上百名盲者,无论长幼,竟做了同一个梦。
他们都梦见了那个灰衣人,梦见那片火海。
只是这一次,火光不再是海洋,而是凝聚成一个巨大的光环,光环的中央,空着一个位置,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从梦中醒来,彼此对视着那片熟悉的黑暗,却不约而同地低声呢喃,汇成一句震撼人心的话语:
“我们不是火种,是燃处。”
火种只有一个,燃处却可有万千。
而那最初的行者,老乞丐,终于走到了地图的终点。
那是一处彻底废弃的村落,屋舍尽塌,田地荒芜,连一丝人烟也无。
村子正中央,只有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井口长满了干枯的藤蔓。
老乞丐疲惫至极,他靠着井沿坐下,随手将垫头的布包扔在地上。
布包口一松,那支始终温热的木勺骨碌碌滚了出来,不偏不倚,恰好“当啷”一声,掉进了枯井之中。
刹那间,天地震动!
“轰——!”
一声沉闷如龙吟的巨响从井底传来,紧接着,一道恢弘浩瀚的青金色火柱,猛地从井口冲天而起,直入云霄!
那火柱璀璨夺目,却毫无灼热之感,反而带着一股磅礴的生命气息。
火光过处,覆盖全村的厚重冻土瞬间消融,荒芜的田地里钻出嫩绿的幼苗,光秃的枯木之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了新芽!
死寂的废村,在这一刻,宛如神迹降临,焕发出勃勃生机。
远近的村民被这通天火柱惊动,从四面八方赶来,看到这枯木逢春、烈火不伤人的景象,无不骇然,随即纷纷跪倒在地,朝着火柱的方向顶礼膜拜。
老乞丐茫然地站在井边,看着这一切,喃喃自语:“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井壁之上,被火光映照的石砖上,一行与无字册上一模一样的火痕小字,缓缓凝结成型——
“火起于冷,成于忘。”
当夜,这奇迹不再局限于一村一地。
从东海之滨到西域雪山,从南疆密林到北境冰原,天元大陆的千家万户,无数人家的灶台,在没有薪柴的情况下,无故自燃。
那火光温和明亮,不耗费任何东西,只是静静地燃烧,驱散黑暗,带来温暖。
有牙牙学语的孩童,指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奶声奶气地对母亲说:“娘,你看,那里面……有个笑的人。”
江羽裳站在小镇的火坛前,仰望星空。
她忽然看到,大地上那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在夜空中竟连成了一个无比巨大、覆盖了整片天穹的图案——那不是林辰的火影,也不是一个光环,而是一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那双眼睛,由人间的每一簇火光构成,慈悲而温和,静静地看着这片红尘。
她终于懂了。
江羽裳伸出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平稳有力的跳动,泪水终于决堤,滚滚而落。
“原来你没走……”她泣不成声,“你成了所有人……点燃火焰时,那一瞬间的念头。”
风过无言,火照万年。
林辰之名,自此无人再刻意提起,却也再无人能够遗忘。
只是,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场遍及天下的神恩中时,无人注意到,那座废弃村落里,冲天而起的青金火柱,在持续了整整一夜之后,不仅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凝实,仿佛要将天地都捅出一个窟窿。
老乞丐守在井边,脸上的茫然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凝重所取代,这通天彻地的神迹,似乎……刚刚才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