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寒风卷着碎雪，刮得窗纸猎猎作响。
阿莲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早已冻得通红的双手，抓起了墙角的柴刀。
今天的柴是前几日雨雪天里捡回来的，湿气重得能拧出水
斧起斧落，沉闷的撞击声在小小的院落里回响。
阿莲的手法实在算不上高明，甚至有些笨拙，每一斧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震得虎口发麻。
可她从未懈怠过，丈夫和孩子还等着热饭热汤暖身子。
半个时辰后，她抱着一捆劈好的湿柴走进厨房。
灶膛里，火绒引了好几次，火星刚一舔上木柴，就“滋”地一声，被阴冷的湿气无情吞噬，只留下一缕呛人的黑烟。
一次，两次，三次……火苗屡点屡灭。
阿莲的耐心快要耗尽，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烧起，比灶里的火星子可旺多了。
她烦躁地将火折子丢在一旁，蹲下身，几乎是贴着冰冷的柴堆。
灶膛里的黑暗仿佛能吸走人身上所有的温度。
她盯着那堆顽固的木头，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像是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我知道你也冷，骨头里都浸满了寒气。”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再撑一会儿，等火烧起来，我给你暖，我们一起暖。”
话音刚落，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在她手掌覆盖下的柴堆深处，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微光。
那光芒并非寻常的橘红，而是一种深邃的青金色，如同熔化的琉璃。
紧接着，无数道青金色的火丝，像拥有生命的脉络，顺着木柴的纹理飞速蔓延。
没有爆裂声，没有浓烟，只在刹那之间，整堆湿柴从内到外，悄然自燃。
火势温和而不-燥，稳定地舔舐着锅底，厨房里瞬间暖意融融。
阿莲怔住了，呆呆地看着那团仿佛会呼吸的青金色火焰，一时间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清晰地感觉到，盘踞在心中多日的烦闷与郁结，竟随着这火焰的升腾，一点点消散了，化作了无形的暖流，淌遍四肢百骸。
从那天起，阿莲再也没有为点火烦恼过。
每当她走近灶台，只要心中想着“该做饭了”，那青金色的火焰便会自明，仿佛灶台有了灵性，能读懂她的心事。
夜深人静时，她也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
梦里总有一团火在对她低语，说的都是一个叫“林辰”的人的旧事，还有一句反复回响的话：“该你了，江羽裳。”
江羽裳，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每次在梦中被唤起，都让她心头一紧。
这一夜，她又入了梦。
可梦境不再温暖，四周一片清冷，那团熟悉的火影变得模糊不清，任她如何侧耳倾听，也再听不到那句“该你了”。
她猛然惊醒，心头空落落的，一股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赤着脚就冲向了厨房。
灶膛冰冷，那个曾与她心意相通的火坛里，只静静地卧着一捧冰冷的余烬，再无一丝光和热。
阿莲颤抖着将手伸向地面，那股熟悉的脉动仍在，微弱，却真实。
可当她的心跳试图与之共鸣时，大地却一片死寂，再也不回应她了。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席卷而来，但紧接着，是一种奇特的明悟。
她站起身，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轻声呢喃：“火不再对我说话了……因为它已找到更多，会冷的人。”
她转身回到屋里，脸上竟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她从箱底拿出最后一块织好的布，那布料上，隐约可见奇特的火色纹路。
她轻轻将布披在熟睡的孙儿肩上，低语道：“你听不见，是因为你从没真正冷过。”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北方苦寒山村。
一名久病卧床的老妇人，正陷入一个反复出现的梦境。
梦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灰衣人坐在她的床前，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手，让一团温暖的火光在梦中轻抚她的手背，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她从梦中醒来，惊奇地发现，自己那只常年冰凉如铁的手，掌心竟透着丝丝暖意。
她试着动了动，那僵硬了数年的指关节，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知觉。
她靠着这掌心的微热，竟可以自行驱散体内的寒气，多年的僵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活络起来。
村里的赤脚医生听闻此事，前来探查，翻遍了药箱也找不到缘由。
老妇人只是摇摇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不是药，是火。是火还记得我有多疼。”
当夜，奇迹蔓延。
全村所有被病痛折磨的人，都做了同一个梦。
他们都看见了那个灰衣的影子，看见火光如温和的吐息，轻抚自己的病痛之处，那火焰的明灭，竟与他们的呼吸同频。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梦中齐声低语，汇成一句共同的呓语：“火不治人，火陪人熬。”
自此，村中病榻前，不再只点一盏昏暗的油灯。
家家户户都会在病人床边围起一堆小小的篝火。
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让那受苦的人，有个能说话的伴儿。
而阿莲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在那些寒冷难眠的冬夜，她会借着灶膛里那点普通的橘色火光，坐到织布机前。
她一边织布，一边会不自觉地哼起儿时母亲教的小调，那旋律简单又悠扬，是她对抗孤寂的唯一慰藉。
这晚，她正哼得入神，忽觉手中的梭子微微发烫。
她低头一看，只见一根普通的棉线线头，竟在接触梭子的瞬间，自燃成了一缕跳动的金丝，随着她的动作，被一同织入了布料之中。
更奇妙的是，那刚刚织出的布匹，竟随着她的歌声，泛起了柔和的微光。
她不知道这是何故，也不去深究，只觉得在歌声与织布声中，心中无比安宁。
几天后，邻居家的小孙子突发高烧，浑身滚烫，哭闹不止，请来的郎中也束手无策。
孩子的奶奶急得团团转，阿莲看着那在襁褓中抽搐的婴孩，心头一紧，想起了什么。
她跑回家，取来那块会发光的布，不由分说地裹在了孩子身上。
说来也奇，火光自布中温柔地渗出，如流水般环绕孩子身体三周，然后缓缓渗入。
孩子的抽搐渐渐停止，急促的呼吸也平稳下来，最终安然入睡。
村人见状，皆以为神迹，纷纷来问她使得是什么法术。
阿莲只是朴实地摇摇头：“我哪会什么法术？我只会……一边唱歌，一边织布。”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布匹中的火光，在安抚孩子时跳动的节拍，与她哼唱的小调，分毫不差。
然而，命运的考验，总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降临。
半月后，阿莲自己的小孙子也突患急症，高烧不退，比邻家孩子那次凶险百倍。
全家人心急如焚，用尽了所有法子都无济于事。
绝望之下，阿莲想起了那灶火，她跪在灶台前，一遍遍呼唤，祈求那曾经与她心意相通的火焰再次出现。
可是，无论她如何呼唤，灶膛里却死寂一片。
那曾经一念即燃的灶火，竟第一次，彻底熄灭了。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阿莲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冲进屋里抱住奄奄一息的孙儿，崩溃地痛哭起来：“我什么都给你了，我的安宁，我的歌声……可我……我不会点火啊！”
泪水滚滚滑落，一滴，正落在婴儿微张的口中。
就在那一刹那，婴儿的口中，竟猛地吐出一道微弱却无比纯粹的光！
那光芒如离弦之箭，瞬间划破昏暗的屋子，直直射入厨房的灶膛之中——
火，从一个孩子的哭声里，从一位母亲的眼泪中，重新燃起。
火焰不高，甚至有些微弱，却稳如心跳，将母子俩紧紧相拥的影子，映照在斑驳的土墙上。
屋子的角落里，那块曾经包裹过邻家孩子的布包静静地躺着，其表面的火色纹路，在灶火重燃的瞬间，悄然褪去，变得和一块最普通的粗布再无两样。
火，已不再需要容器。
它学会了从世间最深的悲恸与至爱中，获得重生。
阿莲抱着渐渐退烧的孙儿，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她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又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块褪去所有神奇光彩的布。
布上，还残留着昨夜的泪痕与汗渍。
她站起身，抱着布，走向院子。
这块布，见证了奇迹，也承载了绝望，现在，它看起来只是块普通的旧布了。
但不知为何，当阿莲将它浸入水盆时，心中却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夜，被永远地留在了这布的经纬之间，比火光更炽热，比眼泪更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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