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樵夫以为自己冻出了幻觉，可掌心那点暖意却真实得灼人。
他颤抖着合拢五指，将那粒微光紧紧攥住，仿佛攥住了自己失散已久的魂。
这股热流顺着他僵硬的血脉逆流而上，驱散了盘踞在骨髓里的寒气，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冷，确实不该是尽头。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要从南边那个名叫江羽裳的女人说起。
春耕时节，水田如镜，映着天光，也映着村人弯腰忙碌的身影。
江羽裳是村里最不起眼的主妇，身子骨弱，一张脸总是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
她男人死得早，一个人拉扯着孩子，日子过得比田里的泥还苦。
她插秧的动作慢，力气小，往往别人都插完半亩地了，她还在原地一寸寸地挪。
村里的碎嘴婆娘在田埂上嗑着瓜子，指指点点：“瞧她那要死不活的样子，这秧苗插下去，怕是都活不了。”
江羽裳听见了，却没力气反驳，只是咬紧了牙关，将腰弯得更低。
汗水混着泥水从她额角滑落，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跪着，也要把这片田插满。
这是她和孩子下半年的活路。
午后毒辣的日头晒得人发昏，村人都歇去了，唯有她还泡在冰凉的泥水里。
忽然，她脚底传来一阵奇异的滚烫，像是踩在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上。
她惊得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低头看去，只见浑浊的泥缝中，竟有无数极细的青色光丝渗出，如活物的脉络般在她脚边盘旋、蔓延。
一个模糊不清，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踩的是冷土，可你没冷。”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以她为中心，整片田垄自下而上，猛地泛起一层肉眼可见的青色微光。
那光芒所过之处，冰冷的泥水瞬间变得温热，那些被寒气冻住根须的秧苗，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生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舒展、拔高。
一夜之间，江羽裳那片田里的秧苗，竟比旁人家早发了一个节气，绿油油的一片，生机勃勃！
村人惊呼神迹，纷纷前来围观，都说江羽裳是得了老天爷的垂怜。
只有江羽裳自己心里清楚，不是她引来了神迹，是这地底的火，认出了她那口“不肯倒”的气。
自那以后，她家的那棵老桃树也变得不同寻常。
这树年年开花，结的果子却越来越小，眼看就要枯死。
江羽裳心疼它，想着趁夜深人静，把它掘出来移到后山，让它安安静静地回归尘土。
她举起锄头，对准树根狠狠落下。
可就在锄刃触碰到根须的刹那，一声沉闷的裂响后，断裂的树根处竟未流出汁液，反而喷出一缕璀璨夺目的青金火丝！
那火丝如游龙入海，瞬间钻入地脉深处，刹那间，江羽裳仿佛听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共鸣——远处官家烧瓷的窑场，早已废弃的村落里那口传闻通着地府的火井，甚至是更遥远的山脉深处，都有微弱的火光与之遥相呼应。
她瞬间顿悟，这棵桃树哪里是什么神木，它分明是这片广袤大地火脉的一个节点！
是它将地底的暖意汇聚于此，滋养着这一方水土。
如今它力竭，不是要死去，而是要将最后的力量归还给地脉。
江羽裳收回了锄头，不再阻拦。
她从怀中取出那块男人留下的、织有奇异火纹的布包，将最后一片完整的火纹布轻轻覆在树根的断口上，低声呢喃：“你走吧，去暖更多不肯倒下的人。”
话音落下，那片火纹布瞬间化为飞灰，而那股青金火丝仿佛得到了最后的助力，猛地壮大。
当夜，整片山野的地底，无数微光如地下长河般奔涌游走，所有正在春耕的土地，都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润。
火脉的流转，也唤醒了一些沉睡的记忆。
北方一个终年积雪的村落里，守寡十年的李氏，每夜都会独坐在冰冷的灶前，不言不语，像一尊冰雕。
这个夜晚，她正对着灶膛里早已熄灭的余烬发呆，那灰烬中心却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道淡淡的灰影，竟是她亡夫陈烬的模样。
“陈烬”的虚影没有看她，只是抬起手，一缕微弱的火光在他指尖跳动了三下，随即彻底隐去。
李氏没有惊恐，反而觉得心中那块冻了十年的坚冰，“咔”地一声裂开了一道缝。
次日天明，她一反常态地走出了家门，开始为村里那些孤寡无依的老人送饭。
灶台上，总会多煮出一碗。
奇怪的是，那些平日里因病痛或心死而拒绝进食的老人，一见到她端来的饭，闻到那股奇异的暖香，竟都奇迹般地咽了下去。
有人好奇问她用了什么法子，她只是摇摇头，望着自家灶台的方向，轻声道：“不是我有法子，是我家灶里的火……它还记得，他们也曾热过。”
这股火的力量，似乎与江羽裳的意志紧密相连。
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为邻家高烧不退的病儿熬药，归家时已是深夜。
山路陡峭湿滑，走到一处断崖边时，狂风大作，几乎要将她吹落山崖。
就在她绝望之际，脚下的泥土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暖意。
她低头一看，只见湿漉漉的石缝中，一缕缕青色的光丝正顽强地钻出，竟在她摇摇欲坠的足前，铺开了一条仅容一足的光径。
她不敢置信，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前方的火丝便自动延伸一尺，始终为她照亮最安全的路。
就这样，一步一光，一步一暖，她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
当她推开家门，回头望去时，山路上的光迹已悄然散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妈妈，是你点的火吗？”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问。
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哽咽：“是路……它记得我怕黑。”
而她没注意到，柜子上那个用来包裹草药的布包，表面原本繁复的火纹，此刻已彻底消失，变成了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粗布。
院子里那丛因神迹而生的火草，在开了七日不败的奇花后，终于结出了细如芥子的籽粒。
那籽粒通体赤红，内里仿佛有岩浆在缓缓流转。
又是一个风起的夜晚，无数种子纷纷脱离母株，被气流卷上高空，如漫天飞舞的萤火，飘向四方。
江羽裳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看见一粒种子掠过老桃树曾经扎根的地方，落地生根，抽出嫩芽；另一粒飞入了镇上的织坊，恰好落在了一架停工许久的梭机上，让那蒙尘的木机泛起微光；还有一粒，竟飞越了千山万水，落入了南疆一个戍边守夜的士兵怀中，贴着他的皮肉，驱散了深夜的寒意。
她轻声自语：“火不再等人来接了，它开始自己去找人了。”
千里之外，那名捡到火种的樵夫，靠着掌心的暖意，在风雪中找到了回家的路。
而江羽裳，在目送最后一粒种子消失在夜色中后，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转身回到屋内，想给灶里添些柴火。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自家那方小小的灶台时，却微微一怔。
往日里，哪怕只剩一丝余烬，灶膛深处也总有一点不灭的暖意。
可今夜，那灶心却是一片死寂的漆黑，非但没有丝毫温度，反而隐隐透出一股……彻骨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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