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冰冷并非死寂,而是一种活物般的侵蚀,顺着秦氏的手臂瞬间钻入心肺。
她一个激灵,猛地缩回手,仿佛触摸到的不是熄灭的灶心,而是一块万载玄冰。
怎么会这样?
灶台是家之根本,是烟火气的源头,是这寒冷世道里唯一的温暖慰藉。
平日里,哪怕只剩一星半点的余烬,也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秦氏的心沉了下去。
她扭头望向里屋,木板床上,自己那三岁的孩儿面色青紫,呼吸微弱,身上盖了三床厚被,却依旧冷得瑟瑟发抖。
大夫来看过,只说是中了寒气,开了些驱寒的方子,可药汤灌下去,非但不见好转,孩子的身体反而愈发冰冷。
她懂了,病根不在孩子身上,是在这个家里,在这口已经彻底“死”了的灶上!
一股绝望混杂着孤勇涌上心头。
秦氏咬紧牙关,不再迟疑,拿起墙角的铁铲和破旧的簸箕,发了狠似的开始清扫灶膛。
她要将这不祥的死灰全都清出去,一点不留!
灰烬冰冷而沉重,每一铲都像是从冰湖里捞起的一捧寒沙。
很快,灶膛被她清理得干干净净,露出了烧得发黑的砖石。
她端着那满满一簸箕的死灰,走到院角,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倾倒进一个废弃的土坑里。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靠着墙壁缓缓滑坐,看着空荡荡的灶膛,眼中只剩下茫然。
没了火,这个家,还能撑过今夜吗?
她不知道,在她转身进屋,用自己身体去温暖孩子的那个瞬间,院角土坑的深处,一粒比米粒还小的火星,在无数死灰的包裹下,倔强地闪烁了一下。
它太微弱了,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然而,这坑底的土壤,恰好连接着一条早已枯竭多年的细小地脉。
那微弱的火光触碰到干裂的土石,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像是饥渴的旅人找到了甘泉,猛地向地底深处钻去!
夜色渐深。
土坑之中,一缕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观的青色光华如涟漪般荡开。
紧接着,无数纤细的火丝从那堆死灰中生出,它们不像是在燃烧,更像是有生命的根须,疯狂地扎入大地,沿着那条枯竭的地脉,向着未知的远方急速蔓延。
它们穿过岩层,绕过地下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精准地找到了千里之外一条沉睡的巨大火脉。
沉睡的巨龙仿佛被唤醒。
一股磅礴的暖流顺着新连接的“根须”倒灌而回,形成了一条崭新的地火支流。
次日清晨,邻村的王老汉扛着锄头,准备再去村口那口枯了三十年的老井边碰碰运气,挖点湿土。
可刚一走近,他便愣住了。
一股若有若无的白气,正从井口袅袅升起。
他壮着胆子探头一看,只见那深不见底的井壁上,原本挂满白霜的石头,此刻竟变得温润起来,甚至有些烫手。
他连忙放下绳索,吊下木桶,再拉上来时,满满一桶水竟是温热的!
“出水了!老井出温泉了!”
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人们奔走相告,奔向老井。
在这连冻土都敲不出冰碴的寒冬,一口暖泉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村正激动得满脸通红,当即决定要立碑记功,感谢上苍垂怜。
村里最年长的老人拄着拐杖,看着欢呼的人群,却缓缓摇了摇头,浑浊的”
没人听懂他的话,但这句话却顺着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万仞山巅,桃树旧址。
此地桃花早已凋零百年,只剩下一株枯死的桃木,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
江羽裳一袭白衣,静坐于枯木之下,纤长的五指轻轻贴着冰冷的地面。
她已在此静坐了七天七夜,用自己独特的秘法,感知着这片大陆的地火流转。
往日里,她能感知到的,只有一条日渐衰弱的主火脉,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苟延残喘。
可就在今夜,她紧闭的眼眸倏然一颤。
那微弱的脉动……变了!
不再是单一的线,而是像一张被骤然激活的蛛网,疯狂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七处早已被风雪掩埋的荒村,三座被世人遗忘的孤镇,甚至一条断流百年的干涸河床之下……一缕缕崭新的火丝,正破土而出,如雨后春笋般萌动!
她心神一凝,将所有感知力汇聚于一点,顺着那股最强劲的新生脉络追溯而去。
刹那间,一幅无形的浩瀚地图在她脑海中轰然展开!
地图之上,无数被标记为“冷极之地”的黑色区域,此刻正被一个又一个新生的红色光点所点亮。
那些光点虽小,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生命力,坚定地驱散着周围的黑暗。
江羽裳的红唇微启,吐出一句梦呓般的低语:“火在寻找最黑暗、最寒冷的角落……就像他当年,做过的一样。”
话音未落,她贴着地面的掌心猛地一颤,一股温润的暖流自地底涌上。
那感觉,不像是地火的灼热,倒像是有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手,隔着厚重的土石,轻轻地、怜惜地握了她一下。
她的心,瞬间乱了。
同一时刻,天元大陆极北的永冻冰原。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连最耐寒的冰原魔狼都不愿踏足的核心地带。
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被随意丢弃在雪窝之中,身上只裹着一层单薄的破布。
他的脸蛋冻得发紫,嘴唇干裂,生命的气息已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午夜,万籁俱寂,死亡即将降临。
那婴孩本已闭上的双眼,却在黑暗中突兀地睁开。
他的瞳孔中没有焦距,只是直勾勾地望着身前的空地。
那里什么都没有,但在他的视野里,一个无法分辨面容的灰色虚影,正盘膝而坐,静静地看着他。
那灰影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轻轻吹了三口气。
那不是真正的气息,更像是一种意念的传递,一种古老而本源的教导。
在婴孩的梦境,或者说残存的意识里,他看到了一团微弱的火苗,在那灰影的三次吹拂下,由小变大,由弱变强。
他无法理解,但身体的求生本能,让他无意识地开始模仿。
他小小的胸膛艰难地起伏着,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张开早已冻僵的嘴,向前……吹气。
没有风,没有声音。
但一缕比萤火还要微弱的光芒,竟真的从他的口中吐出,颤颤巍巍地落在了身旁一根不知名的枯枝上。
嗤——
火,燃起来了!
小小的火焰舔舐着枯枝,驱散了咫尺之间的严寒。
雪开始融化,一股暖意在死寂的冰原上扩散开来。
“嗷呜……”
远处,一头因失去幼崽而徘徊的母狼,耸动着鼻子,捕捉到了这股异常的温暖和……一丝熟肉被烧灼的微弱气息。
它循着暖意而来,看到的,是一个在火光旁,身体渐渐恢复红润的婴孩。
母狼眼中的凶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迷茫和母性的温柔。
它低下头,轻轻将婴孩衔起,转身消失在风雪之中,回到了自己的巢穴。
十年后。
一名赤着上身,皮肤上纹着火焰图腾的少年,傲立于冰原之巅。
他的身后,是数百名衣着兽皮,眼中充满敬畏的族人。
他们围着一堆巨大的篝火,享受着在这片绝地从未有过的温暖。
少年的手心向上,一团金色的火焰在他掌中熊熊燃烧,经久不灭。
有族人壮着胆子问他,这神赐的火焰,究竟从何而来。
少年,陈烬,望着远方,眼神悠远而坚定。
“一个活在梦里的人,教我的。”他轻声说道,“他教我,永远别闭上嘴。”
秦氏家里的灶,终究还是没能再烧起来。
那股死寂的冰冷盘踞其中,任何柴火放进去,都会瞬间熄灭。
家里最后一丝温暖也消失了,孩子的情况愈发危急。
在又一个绝望的清晨,秦氏看着四处漏风的破旧土屋,做出了一个决定——拆了它,重建!
她用尽所有积蓄,请来了村里的工匠。
拆屋那天,她亲手将旧灶上的每一块砖都小心翼翼地搬出来,整齐地码放在院子中央,准备用来铺设新房的地基。
工匠们都笑她傻,这烧了不知多少年的火砖早就酥了,根本不顶用。
秦氏不言不语,只是坚持。
当夜,怪事发生了。
那堆被随意码放在院中的旧灶砖,竟无火自燃!
火势并不凶猛,没有点燃周围任何东西,只是安静地、持续地燃烧着。
一整夜,红光将整个院子映得通明。
第二天工匠们来时,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那堆砖烧了一夜,非但没有化为灰烬,反而变得更加坚固,而它们下方那片准备打地基的土地,已被烘烤得干爽而坚实,省去了好几天的工夫。
所有人都觉得是神仙显灵,只有秦氏知道——是它。
是那灶火不愿离去,它要亲眼看着这个家,立起一座新屋。
三日后,新房落成。
秦氏没有理会众人对于正堂风水的劝说,固执地将新灶安在了屋子最中央的位置。
她放入第一把柴,拿出火石,正准备点火。
一团温暖的火焰,凭空在灶膛中升腾而起,瞬间将干柴点燃。
熊熊的火光,映亮了她和孩子惊喜的脸庞。
孩子们在欢呼,秦氏却缓缓跪下,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崭新而温热的灶沿,泪水无声滑落。
“谢谢你……还愿意住在这里。”
当凡间的火焰以各种形式重获新生时,一场更为宏大的异变,正在无人知晓的禁忌之地悄然发生。
天元大陆最北端,苦寒绝境。
一座据说已有数百年无人踏足的破庙,在风雪中静默矗立。
某一夜,庙宇前厚达数尺的积雪,突然毫无征兆地从中裂开一道缝隙。
紧接着,一株通体赤红,仿佛由火焰结晶而成的小草,顶着彻骨的严寒,破冰而出!
它的花瓣微微舒展,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恰好照亮了庙内一座早已被冰雪覆盖的残破石碑。
光芒流转,碑上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的字迹,竟奇迹般地清晰起来。
那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神功秘法,也不是某位大能的生平,只有五个朴实到近乎卑微的字:
林辰修鞋处。
火草轻轻摇曳,无风自动,仿佛在对着这片死寂的无人之境,发出一声跨越了无尽时光的宣告:
“你忘了自己的名字,可我,还记得你曾经冷过的那一夜。”
话音,或许只是风声。
庙外广袤无垠的雪地上,一行崭新的脚印,正从破庙的门口开始,一步一步,缓缓地向着南方延伸而去。
那脚印很奇怪,每一个都深陷在雪中,边缘的积雪并非被踩实,而是被高温融化后又迅速冻结,形成了一圈光滑的琉璃冰。
那不是人走出来的。
是火,在行走。它,迈出了离开此地的第一步。
而它要去往何方,寻找何人,无人知晓。
只知道,一场席卷整个大陆的风暴,已然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角落,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