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细微的涟漪自他瞳孔深处荡开,仿佛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林辰的视线越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那只烧出黑字的陶碗上。
字迹边缘,火息未散,如活物般微微起伏,那是一种他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律动。
满座哗然,看客们炸开了锅,指指点点,议论声浪几乎要掀翻茶肆的顶棚。
那吹嘘的老者,此刻一张老脸已无半分血色,嘴唇哆嗦着,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惊恐地看着那碗,又猛地环视四周,像在寻找那个用妖法戏弄他的仇家。
然而,周围只有一张张震惊、鄙夷、幸灾乐祸的脸。
“你儿非亲生……”有人低声念出那行字,带着一股残忍的快意,“……乃其所夺道侣遗孤!我的天,这张老七当年不是说他婆娘难产死的吗?原来还有这等龌龊事!”
“报应啊!真是报应!告发同村修士,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如今自己的丑事也被捅了出来!”
声浪如刀,句句剜心。
老者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推开桌子,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茶肆,消失在街角。
林辰放下茶碗,一枚铜钱悄无声息地留在桌上。
他起身离去,无人注意。
当夜,消息传来,张老七投了镇口的枯井。
次日清晨,有人去井边打水,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井口边缘,一道道细密的火纹凭空出现,蜿蜒交错,竟拼凑出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赎罪。
那火焰不燃草木,不灼砖石,就那么静静地燃烧着,赤红如血,仿佛从九幽地狱而来,审判着世间的一切罪恶。
这诡异的火纹,足足燃烧了七天七夜,方才缓缓散去。
南境小城的一桩奇谈,仅仅是个开始。
半月之内,相似的火之异象,如燎原之火,在北方三城接连上演。
青阳宗内门弟子苏墨,奉宗门之命,前往探查。
他天资不俗,心气极高,素来将林辰视为追赶的目标。
一连数日,他详尽记录了火象的每一次出现,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灵力波动的痕迹,仿佛这火根本不属于此界。
夜宿客栈,他在密室中整理卷宗,看着那些描述,眼中渐渐燃起一抹炙热的野心。
他压低声音,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自语:“此火无根无源,却能洞察人心,降下惩戒……若我能掌控此火,何愁声望不达顶峰,岂不比那个只会闷头苦修的林师兄更有威望?”
话音刚落,桌上的油灯“啪”地一声爆开,灯芯的火苗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一条灵蛇,骤然钻入地面。
下一刻,无数条纤细如发的火丝从地缝中疯狂涌出,攀上墙壁,以一种狂乱而精准的笔触,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大字。
一遍,两遍,三遍!
“贪念起时,光即成刃!”
血红的字迹映得苏墨脸色煞白,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火……能听见他的心声!
他不再有丝毫掌控的妄念,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他发疯似的将所有记录文书投入火盆,看着它们化为灰烬,第二天天不亮便弃了马匹,如同逃犯一般,徒步向宗门方向奔去。
然而,那审判并未结束。
一路上,无论他歇在何处,只要生起篝火,火光投射出的影子,背上都会多出一道清晰的火痕,如同一副沉重的枷锁,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如影随形。
几乎是同一时间,被誉为“药仙子”的江羽裳,正带着大批药材和粮食,进入连年大旱的河阳郡赈济。
郡守早已在城外搭起粥棚,敲锣打鼓,颂扬官府的仁德。
然而,百姓排起的长龙一眼望不到头,可真正能领到粥的却寥寥无几,那锅里稀得能照见人影。
江羽裳心有不忍,命随从将带来的粮食交给官府,希望能多熬些浓粥。
就在她准备开口的瞬间,她脚下的干裂土地上,毫无征兆地窜出无数火丝,飞速勾勒出两个大字:“伪善”。
江羽裳脸色一僵。
不等她反应,那熬粥的巨大灶膛轰然一声,烈焰冲天而起,却诡异地没有伤及任何人。
火焰如有生命般,主动避开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尤其是那些衣不蔽体的孩童,温和的火光甚至让他们感到一丝暖意。
但火焰却如长了眼睛,滴米不沾那些官吏和兵丁的衣角。
县令见状又惊又怒,以为是江羽裳在故弄玄虚,厉声呵斥:“妖女,竟敢在此施展妖术,蛊惑人心!”
他抬手指向江羽裳,话未说完,一簇火苗凭空在他华贵的袖口上燃起。
他惊叫着拍打,火苗却怎么也扑不灭,反而迅速烧出了四个焦黑的字——“克扣三成”。
县令的怒骂戛然而止,面如死灰。
当夜,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河阳郡全城,所有熄灭的火塘,无论贫富,竟在同一时刻齐齐自燃。
家家户户的百姓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默默地走出家门,将仅有的存粮投入锅中,熬起了热粥,然后打开大门,让饥饿的邻里乡亲进来分食。
无人组织,无人号令,却秩序井然,整座死气沉沉的城池,在这一夜被无数温暖的火光点亮。
而在更遥远的西部废墟,一个名为陈烬的苦修者,在冥想中有了奇遇。
他梦到了一处被烈火焚毁的古老宗门,无数弟子在临终前,用最后的生命力发出宏愿:“愿后来者,不以力压人,而以心传火。”
陈烬从梦中惊醒,只觉唇间一阵灼热,一缕微弱的火焰竟从他口中溢出,落在身前的荒原上,自动刻下了九个他从未见过的苍古文字。
次日,一群逃难的流民经过此地,见此异象,以为是神迹,便在此处歇脚。
有孩童觉得好玩,用柴枝在地上模仿那九个古字,竟无意间引动了地下的火脉。
大地微微轰鸣,一道道暖流顺着孩童画出的痕迹流淌,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天然阵图,不仅能抵御夜间的风沙,更能让阵内温暖如春。
流民们在此安顿下来,此地渐成新镇,他们将其命名为“心源”。
一桩桩,一件件,关于这神秘火焰的传闻,通过各种渠道,雪片般汇集到了青阳宗,摆在了林辰的面前。
宗门上下人心惶惶,长老们争论不休,有的说是天降祥瑞,有的说是邪魔出世。
林辰只是沉默地看着卷宗,看着那些熟悉的描述,眼神复杂。
他独自一人,踏上了归宗的旧径。这条路,他走了很多年。
夜色渐深,风雪漫天。
山道拐角处,一人醉卧雪中,衣衫单薄,已是气息奄奄。
林辰的脚步停了下来。
跟在他身后的新晋内门弟子认出了那人,低声道:“林师兄,是外门的王执事。他……他以前好像……”弟子没敢说下去,但宗内谁不知道,这位王执事在林辰微末之时,曾对他百般欺辱刁难。
“林师兄,要救吗?我去生火。”弟子说着,便要催动灵力。
林辰却摇了摇头,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飘忽:“不必了。”
弟子一愣,以为林辰记仇,不愿施救。
只听林辰轻声补充道:“它如今,只回应真心求暖之人。”
弟子不明所以,却不敢多问。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雪中,看着王执事身上的雪越积越厚,生命的气息越来越弱。
良久,就在弟子以为王执事必死无疑之时,远处风雪的深处,忽然浮现出一点微弱的红芒。
那红芒不急不缓,如同一只迷路的萤火虫,缓缓地穿过风雪,飘到王执事的身侧。
它没有靠近林辰,也没有理会那名弟子,只是静静地绕着王执事盘成一圈,散发出恰到好处的温度,既能护住他的心脉,又不至于将他烫伤。
林辰凝视着那团熟悉的火光,眸中的波澜终于化为一声轻叹,他对着那火光,仿佛在对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低语:“你不再认我……但你也从未真正离开。”
那团小小的火焰,微微摇曳了一下,像是在颔首,又像是在告别,随后便专注地守护着那个即将冻死的人。
林辰转身,继续向山顶走去。
他知道,这片天,要变了。
这火,曾是他最大的秘密和依仗,如今,它却成了整个天下的变数。
回到宗门大殿,气氛凝重如铁。
宗主和几位核心长老彻夜未眠,他们讨论的,正是这“天火”带来的巨大冲击。
一位长老忧心忡忡地说道:“此火审判人心,无视修为,长此以往,我等宗门法度何在?权威何存?”
宗主紧锁眉头,一掌拍在桌上,沉声道:“天火难测,人心难控。但无论世道如何变,立身之本绝不能动摇!传我命令,即刻起,宗门所有核心资源点,戒备等级提至最高!尤其是……黑石山脉。”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在一张巨大的堪舆图上,手指重重地点在了一个名为“黑石山脉”的区域。
那里,是青阳宗最重要的灵石矿脉,也是宗门与周边数个世俗王朝、散修势力利益交错最为复杂的地带。
“周逸尘何在?”宗主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命你即刻带执法队前往黑石矿,无论用什么方法,必须保证矿脉的绝对控制权。如今人心浮动,那里的乱子,一个都不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