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如复仇的潮水,瞬间吞没了那座散发着腐烂与怨毒气息的秘密炼尸坊。
苏墨立于火海之前,玄衣猎猎,面沉如水。
他追查了七天七夜,循着那一缕几不可闻的怨气,才找到这处人间地狱。
而当他破开禁制,看到的却是一张他绝不愿在此地看见的面孔。
那张因狂热与仇恨而极度扭曲的脸,苏墨曾见过它的纯真。
那是数十年前,一场灭村大火中,他从废墟里抱出的数百孤儿之一。
他记得这个孩子,因为他当时抓着自己的衣角,用清亮的眸子问:“修仙,就能保护别人了吗?”
可现在,这个孩子,不,这个青年,正驾驭着无数被炼成凶尸的无辜者,对苏墨发出怨毒的嘶吼。
“苏墨!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修者所守护的世界!凭什么你们生而为仙,我们却要像蝼蚁一样被践踏!我曾祈求过火焰赐予我力量,它回应了我!它让我看清了这世道的真相!”
青年的双手法诀变幻,脚下尸骸汇聚成阵,阴煞之气冲天而起,竟隐隐有压制苏墨周身灵火的趋势。
苏墨他可以容忍堕落,却不能容忍这堕落建立在无辜者的尸骨之上。
就在他准备引动真火,将此地连同这个误入歧途的灵魂一并净化之时,异变陡生!
地面猛地一震,一道道远比苏墨灵火更加深沉、更加古老的赤红裂缝在他与青年之间骤然迸开!
灼热的地火没有丝毫停滞,如长了眼睛般绕过苏墨,化作千万条火蛇,瞬间缠住了那青年驱动尸阵的双足。
青年惊骇欲绝,他能感受到这火焰中蕴含的意志,那是一种远超他理解的、源自天地本源的愤怒!
他所引以为傲的、从仇恨中提炼的“火”,在这真正的火焰君王面前,渺小得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地火并未伤他,只是将他牢牢禁锢。
紧接着,一缕火丝飘摇而上,在那布满血污与符文的石壁上,缓缓勾勒出一幅画面。
那是一个瘦弱的孩童,正蜷缩在一处温暖的火塘边,用一截烧黑的木炭,歪歪扭扭地在地上写着什么。
火光映着他稚嫩而认真的脸,一行字迹渐渐清晰——
我要做个好人。
画面中的火塘,与此刻缠绕青年脚踝的地火,仿佛跨越了时空,遥相呼应。
那一缕火丝在壁画上缓缓划过那一行誓言,继而飘落,像一只审视的眼睛,转向青年那双沾满鲜血、布满尸斑的双手。
最终,火丝在青年面前的空气中,烧灼出三个滚烫的大字。
没有声音,却胜似雷霆万钧,狠狠砸在青年的神魂之上。
“你还吗?”
青年浑身剧震,眼中的癫狂与怨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难以置信和无比羞愧的混合神情。
记忆的洪流冲垮了仇恨的堤坝,那个在寒夜中被一簇火焰温暖、并许下纯真愿望的自己,与眼前这个双手血腥、面目可憎的魔头,重叠在一起。
“我……”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哽咽,随后,滚烫的泪水决堤而下,冲刷着脸上的血污。
苏墨默默收回了即将拍出的手掌,退后一步。
他看着那青年在火焰的注视下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最终,那些缠绕着他的火丝并未散去,反而化作一条温和的锁链,牵引着他,一步步走向山林深处,走向一场无人知晓的闭关与忏悔。
许多年后,那片深山中建起了一座“醒魂堂”,专收那些因仇恨与偏执而误入歧途的少年。
堂前没有牌匾,只在门口立着一簇永不熄灭的小小火堆,日夜燃烧,提醒着每一个进来的人,最初的誓言。
当火焰在人间行使讨伐与救赎时,另一处极渊之地,陈烬正于万丈冥渊下静坐,探寻火的本源。
他心如古井,神游太虚,恍惚间,一团无比纯粹、仿佛拥有自身意志的火焰在他识海中浮现。
“见我,为何不拜?”那火焰发出宏大的意念,“吾乃火之灵,万火之源。奉我为尊,为我重建神庙,我将赐予你无上权柄,享万世祭祀。”
陈烬那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容上,竟浮现一抹极淡的冷笑。
“你若真为火,便该知道——它最恨被人供起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不可一世的“火灵”轰然破碎,没有惨叫,没有愤怒,只是骤然散作万千璀璨的星点,穿透梦境,落入广袤的人间大地。
陈烬的视野随之无限拉远,他看到那些火星,一点落在了深夜织妇的指尖,化作灯芯上跳跃的火苗,照亮她手中的丝线;一点落在了黎明农夫的锄头上,化作淬火留下的微红,赋予其破土的坚韧;一点落在了孩童的唇边,被轻轻一吹,在草堆上生出袅袅炊烟……
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使用着火,取暖,照明,锻造,烹饪。
他们无需祷告,火也从不索求回报。
陈烬从冥坐中醒来,极渊的寒风吹不起他一丝衣角。
他望着自己掌心升腾的火焰,喃喃自语:“原来火从来不需要灵……它只需要人还活着。”
火的生命,在人的手中延续。
而人的生命,有时也以火的方式,走向终点。
南疆桃源村,江羽裳自知寿元将尽。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如常地梳好白发,对着窗外的万亩桃林最后看了一眼,而后将一封写好的遗书投入了身前的火炉。
火焰升腾,舔舐着薄薄的信纸。
可就在纸张即将化为灰烬的刹那,整团火焰竟奇迹般地凝聚起来,没有丝毫灼气外泄,反而温柔地裹挟着那捧滚烫的灰烬,轻盈地飞出窗外。
它在老人亲手栽种的桃林上空盘旋了整整三圈,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最后精准无比地降落,将那捧灰烬悉数融入了桃林中央,那棵最老的、也是她当年种下的第一棵桃树的根部。
当晚,桃源村所有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江娘子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站在漫天洒落的桃花火雨下,对着他们微笑挥手,渐渐远去。
第二日清晨,当村民们推开门,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棵老桃树,竟在一夜之间,于枯枝上开出了唯一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
当第一缕朝阳照在花瓣上,那花瓣悠然飘落。
就在它即将触地的瞬间,无数细密的火丝从地底钻出,自动编织成一张华美的火毯,稳稳接住了它。
紧接着,火毯托着江羽裳安详的遗体,从屋中缓缓升空,在全村人的注视下,融入了绚烂的朝霞,再无踪迹。
村民们没有哭泣,也没有跪拜。
他们只是默默地回到自家灶前,往烧得正旺的火塘里,多添了一勺新油。
“江娘子走啦,”一位老汉对着灶膛里的火苗轻声说,“今晚的火,要烧得旺些。”
有人走向终点,也有人,正走向新的起点。
北地竹庐,林辰收拾好了他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囊。
他的弟子们长跪于地,泪流满面,恳求师尊能留下最后的训示。
林辰看着这些追随自己多年的孩子们,只是笑了笑,从行囊里取出一只空空如也的陶碗,递了过去。
“交给火就行。”
当夜,竹庐中的所有人,包括闻讯赶来的苏墨,都守着那一方火塘,将那只陶碗恭敬地置于火边,期待着神迹的降临。
可一夜过去,火焰只是平静地燃烧,噼啪作响,温暖如常,直至天明时分渐渐熄灭,也未在碗中留下一个字,一道痕。
众人失望之际,一个最年轻的弟子拿起陶碗准备清洗,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大家凑过去才发现,在陶碗光滑的内壁上,不知何时,留下了一圈比发丝还要细的火痕。
那火痕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无始无终。
有人说,这是“圆满”,师尊的道,圆满了。
也有人说,这是“放下”,师尊要他们放下执念。
唯有苏墨,看着那个闭环,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比任何人都懂林辰。
这不是圆满,也不是放下。
他是告诉我们——别再等他了。
林辰独自一人踏上了北境的茫茫冻原,身后的村落与竹庐渐渐隐没于地平线。
凛冽的暴风雪很快袭来,天地间一片混沌,伸手不见五指。
就在他即将被风雪吞没之际,前方不远处的雪地中,突兀地浮现出一点明亮的红芒。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
转瞬之间,无数火丝自厚厚的冰层与积雪之下钻出,它们没有灼烧任何一片雪花,只是彼此交织,在狂暴的风雪中,为他铺就出一条蜿蜒而清晰的赤红小路,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暗藏的冰隙与险地。
林辰没有停步,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这遍地开花的奇迹。
他只是顺着这条火路,一步步走向更深的北方。
而在万里之外,中州的一间茶肆里,说书老者呷了口热茶,对着台下满脸好奇的孩童们说:“听说啊,那个教会了火说话的人,走了?”
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仰头问道:“老爷爷,那他走了,火还会说话吗?”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指了指茶肆角落里那个烧得正旺的炉子,又指了指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笑了。
“你看,这天底下,家家户户的灶膛,不都还在噼啪作响吗?”
镜头无限拉远,越过茶肆,越过城郭,越过山川河流,俯瞰整片大陆。
夜幕之下,村庄与城市的万家灯火,如繁星般摇曳。
那一片片温暖的光芒,仿佛拥有了共同的节律,如同一颗巨大心脏的脉搏,在广袤的大地上,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无声地呼应着北境雪原中那个渐行渐远、孤寂却不孤独的身影。
他走了。但火,终于学会了自己找路。
数年光阴,弹指而过。
苏墨的身影出现在了南疆的群山之中。
他此行的目的,正是那座由昔日炼尸青年所建、如今已颇具名声的“醒魂堂”。
林辰的离去,让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有些事,有些人,他必须亲眼去确认一番。
关于醒魂堂的传闻很多,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堂前那簇据说能辨别人心真伪的“醒魂火”。
据说,真心悔过者,火焰会温顺如初;心怀叵测者,则会被烈焰灼心。
苏墨立于山门之外,遥望着那簇跳动不休的火苗。
他想去看看,那簇自地狱业火中诞生的醒魂之焰,究竟是照亮了迷途者的归路,还是……在虚伪的忏悔中,滋养出了新的伪善与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