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这玄之又玄之物,远比天地法则更难捉摸。
苏墨心中刚泛起这个念头,眼前那名手持公文的官差便有了动作。
他那张被风霜刻满法令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挣扎,随即,这丝挣扎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在女孩和苏墨的注视下,他缓缓地,却又无比决绝地,将那份写着“户籍已销,遣返原籍”的公文,一寸寸撕成了碎片。
纸屑随风飘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入境吧。”官差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他没有再看女孩一眼,只是侧身让开了通往城门的路,“就说……是本官失察,弄错了文书。”
苏墨牵起女孩冰凉的小手,女孩仰头望着他,那双因失忆而时常迷茫的眼眸里,此刻却清澈如洗。
她或许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那束缚在她身上的无形枷锁,已经断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早已冰冷的灶台,火塘中,最后一缕余烬竟不甘寂灭,悄然聚拢,在黑暗中勾勒出一个温柔的、拥抱的剪影,一闪而逝。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一座因大旱而绝粮的山村里,陈烬正从一场沉重的噩梦中惊醒。
梦里,整个村庄的村民,无论老幼,都跪在村中那口早已干涸的火塘前,神情麻木,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陈烬能清晰地“听”到他们心中绝望的祈祷:“不求天降甘霖……只求有力气,能再挖深一尺井。”
身为驭火者,他试图催动梦火,将自己的力量注入村民们的身体,点燃他们求生的希望。
然而,一股浩瀚而古老的意志,却将他的力量死死按住,无形地推开。
火,第一次不听他的号令了!
陈烬满头大汗地醒来,天光熹微,他冲出屋子,看到的依旧是死气沉沉的村庄。
然而,就在这片绝望的寂静中,一个最瘦小的孩童,颤巍巍地从屋里走出,他手里攥着一把破旧的木铲,走到了村中央干裂的土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刨下了第一铲土。
这个动作,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屋子,默默拿起家中一切能挖掘的工具,汇聚到孩童身边。
没有口号,没有呼喊,只有铁器与干土碰撞的闷响,汇成了一曲撼动人心的悲歌。
陈烬站在一旁,嘴唇发干,他明白了。
火拒绝他,并非是抛弃,而是在告诉他,有些事,必须由他们自己来。
整整七天七夜,全村人轮番挖掘,硬是在磐石般的土地上掘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
第七日黄昏,当一把锄头凿穿最后一层岩土时,一股湿润的泥土气息猛然喷涌而出!
“水!有水了!”
欢呼声还未落下,异变陡生!
那新开的泉眼之中,并非先涌出清泉,而是一股炽热的地火冲天而起!
金色的火焰在暗沉的暮色中疯狂舞动,最终在半空中烧出了八个震撼人心的大字——“你们自己救了自己”。
地火散尽,清冽的地下水轰然涌出。
村民们相拥而泣,捧起甘泉痛饮。
陈烬立于井边,泪流满面。
他终于懂得,火最强大的神通,不是焚山煮海,而是点燃凡人心中那颗名为“自强不息”的火种。
北境,风雪连天。
周逸尘押运的赈灾灵谷车队在一处破败的营地扎营。
他面沉如水,心中杀意翻腾。
一路行来,车轴“意外”断裂,马匹“意外”失蹄,种种延误,都指向一个事实——队内有内鬼,与地方官吏勾结,企图私吞这批救命粮。
他苦无证据,但火,会给他证据。
是夜,周逸尘故意将几个装满石头的麻袋堆在粮车旁,伪装成清点后剩余的粮食,自己则裹着毛皮,在营火边佯装熟睡。
子时,万籁俱寂。
两条黑影鬼祟地从营帐中钻出,正是他座下两名弟子。
他们轻手轻脚地靠近粮车,正准备将装满石头的麻袋与真正的灵谷调换,变故突生!
原本安静燃烧的灶火猛地腾起三尺高,火舌狂舞,如同一支饱蘸墨水的巨笔,在洁白的雪地上疯狂书写!
一行行,一列列,那两人三年来所有贪墨的记录,从克扣同门月例到倒卖宗门丹药,桩桩件件,巨细无遗。
最恐怖的是,火焰甚至烧出了他们尚未实施的计划——“三日后于黑风口,以七成灵谷换取地方豪绅五千金”!
全队瞬间被惊醒,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雪地上的“罪状”。
那两名弟子瘫软在地,主谋更是面如死灰,指着火焰颤抖不止:“不……这不可能!黑风口的事……连我自己都还没最后决定!”
周逸尘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眼神冰冷如刀:“火读的不是你的计划书,是你心里早就写好的罪。在人心深处,每一个罪恶的念头,都是一份早已签署的罪状。”
而此时的江南水乡,林辰正病卧在一间简陋的农舍里,高烧不退。
他于旅途中感染风寒,昏倒在路边,被这户农家所救。
屋内,农户夫妇正在激烈争吵。
男人满面愁容:“这人来路不明,万一是什么江洋大盗,惹上官非,我们一家老小怎么办?”
“放屁!”妻子杏眼圆睁,一把将他推开,“人家都倒在咱们家门口了,气息奄奄,哪有不救的道理!天打雷劈的事你也敢想!”
话音刚落,那灶膛里微弱的火苗轻轻一颤。
一缕细若游丝的火线,悄无声息地从灶膛飘出,如灵蛇般缠上林辰的手腕,轻轻搭在他的脉门之上。
片刻后,火丝缩回,在斑驳的墙壁上拼凑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肺寒入络,需紫苏姜汤。”
农妇又惊又喜,连忙按照“火方”去熬药。
一碗滚烫的姜汤喂下,那缕火丝再次探出,这一次,它将一股温而不燥的暖流缓缓注入林辰体内,助他发散寒气。
三日后,林辰大病初愈。
他取出银两酬谢,却被夫妇二人严词拒绝。
林辰不再坚持,只是在临行前,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玄铁剪刀,放在了火塘边。
许多年后,这个村子流传开一个习俗。
每户人家嫁女儿,都会来借这把剪刀裁剪嫁衣。
传说,凡是用这把“火边剪”裁过的布料,做成的衣裳,能抵御一切风寒,穿在身上,永不觉冷。
又是一个冬夜,林辰独坐于孤山之巅,仰望漫天星河。
他经历了太多,见证了火的种种神奇,心中却愈发空旷。
他究竟是谁?
这身负的火焰,又将引领他去往何方?
忽然,他瞳孔一缩。
他看到,大地之上,人间万家灯火,竟与天上亿万星辰,开始了同步的明灭。
每一盏灯,就是一颗星。
紧接着,无尽的火光从人间升腾而起,在漆黑的云层之下,幻化出亿万张鲜活的面孔。
有深夜织布的妇人,有边关戍守的士卒,有呀呀学语的稚童,有田间劳作的老农……每一张面孔都无比清晰,每一双眼睛里,都倒映着一抹微光,那是希望,是疲惫,是爱,是恨。
林辰闭上双眼,用心去感应。
刹那间,无数低语汇成洪流,涌入他的脑海:
“我知道你在看着……所以再累,我也要织完这匹布。”
“我知道你在看着……所以这班岗,我不敢合眼。”
“我知道你在看着……所以我不怕黑。”
他猛然睁开眼,视线穿透无尽虚空,落在了远方一个温暖的村落里。
火塘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用一根烧黑的树枝,在地上画一个模糊的人影,嘴里喃喃自语:“教火说话的大哥哥,今晚……你也会冷吗?”
林辰浑身一震。
他缓缓站起,披上外衣,毅然走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他不再需要被记住,因为他终于明白,自己从未真正离开过任何一颗跳动的心。
几乎在同一瞬间,身在各地的苏墨、陈烬、周逸尘,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了同一个方向——宗门所在之地。
苏墨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刚刚接纳了孤女的城池,那里的律法是人定的,有漏洞,也有人情。
而他,以及他的同伴们,刚刚见证了一种全新的“法”。
一种源于人心,显于火焰,绝对公正,也绝对慈悲的法。
他体内的火焰,前所未有地躁动起来,传递着一个清晰无比的意志。
宗门之内,那座象征着铁血与无情的刑堂,还矗立在原地。
苏墨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一种前所未有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旧的规矩,是时候被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