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大臣的话音刚落，冰冷的铁律仿佛化作无形的枷锁，压在了南方湿热的空气里，让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
庙堂之上，新铸的铜鼎内，被钦定为“正统”的火种跳动着，却毫无暖意，光芒照在百姓脸上，只有一片麻木和畏惧。
主祭官手捧《火律十三篇》的鎏金拓本，声如洪钟，一字一句地宣读着。
百姓们被迫跪在滚烫的青石板上，跟着背诵。
一个老妇人记错了半句，立刻被两个如狼似虎的甲士拖到香炉前，滚烫的香灰按在她的额头，烫出一片焦痕，妇人痛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哭出声。
人群的角落里，苏墨的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他看着这一切，看着那被扭曲、被禁锢的火焰，看着那一张张因恐惧而失色的脸。
“火乃天赐，凡俗不得私议！”主祭官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就在这一刻，苏墨的声音如一道惊雷，撕裂了这压抑的氛围：“那你烧个字给我们看看！”
所有人都惊呆了，齐刷刷地望向这个胆敢在钦差面前叫板的年轻人。
主祭官脸色铁青，正要喝令拿下，苏墨手腕一抖，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打着旋，精准地飞向了庙堂中央的火鼎。
那是一截被磨得光滑的炭条，上面用稚嫩的笔触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字——“仁”。
那是义塾里一个眼盲的孩童，摸索着用尽全力写下的。
炭条落入火中，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但下一息，鼎内的火焰骤然冲天而起，金红色的火舌瞬间暴涨十倍，化作一道咆哮的火龙！
火光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情与磅礴之力，在空中盘旋。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火龙在空中炸开，化作无数燃烧的字句，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在空中流动、闪烁：
“路有冻死骨，当分己之衣。”
“邻有难，当舍半餐。”
“幼子失怙，当视若己出。”
那是整整十年来，义塾里数百个孩子一笔一划抄录的千句善言！
它们此刻全被火焰“读”了出来，化作光，化作热，照亮了每一个人震惊的脸庞。
最后，万千字句汇于一处，在空中凝聚成一行前所未有的巨大火焰文字：
“人心即经，何须你念？”
话音未落，庙内所有的火盆，无论大小，竟在同一时刻齐齐爆裂！
碎片四射，而那些被供奉在祭坛上的《火律十三篇》，竟无风自燃，顷刻间化为飞灰。
钦差和主祭官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后退。
苏墨一步步踏入那烈火的中心，火焰却温顺地绕着他盘旋，如同最忠诚的护卫。
他站在一片狼藉和灰烬之中，对着那些失魂落魄的官员冷笑道：“你们怕的不是无火……是没人再信你们的话。”
千里之外，忘川桥上，又是另一番光景。
自称“引火使”的僧侣们用巨大的铁索横锁江面，在桥上布下了九九八十一盏“往生灯阵”。
他们宣称，此阵能引动地心之火，点化亡魂，助其升天。
无数失去亲人的人在此地日夜叩拜，献上自己的思念，只求逝者安息。
陈烬靠在桥头的石狮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痴痴地跪在灯阵前，手中紧攥着一封信。
那信纸在灯阵的无形吸力下，正一点点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片灰烬，飘散在空中。
女子泣不成声。
这哪里是渡魂，分明是抽取生者的思念之力，去供养桥对岸那尊刚刚落成的金身佛像！
陈烬走上前，在那女子身前蹲下，轻轻拾起那片即将飘散的灰烬，放在掌心。
他对着灰烬，吹了一口长气。
一丝微弱的火星在灰烬中亮起，火丝如游龙，竟在空中重新勾勒出一句话：“别替我难过，记得多吃甜糕。”
那是她战死沙场的丈夫，在最后一封家信里写下的话。
女子看到这行火字，先是愕然，随即捂着嘴，泪如雨下。
陈烬站起身，将掌中这缕承载着最后嘱托的火焰，猛地投入了灯阵的阵眼。
他朗声喝道，声音传遍了整座忘川桥：“若连思念都要上交，那活着比死了更冷！”
刹那间，所有往生灯的火焰猛地一滞，随即疯狂倒转！
它们不再向上升腾，而是向下喷吐，照亮了灯座的底部。
只见每一个灯座下，都藏着一本本用朱砂写就的账册，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笔“香火钱”的去向，每一分思念被折算成的金银。
那些自称普度众生的“引渡者”，他们背后藏匿的贪欲，在这一刻被火焰照得无所遁形！
“骗子！”
“还我亲人！”
民众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他们冲上前，砸毁了灯阵，怒吼声中，横江的铁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根根崩断，坠入滚滚忘川。
陈烬望着那些残存的、终于恢复了暖意的火焰，喃喃自语：“真正的渡，是让人敢记住，而不是逼他们忘记。”
北境长城，烽火台上，一场庆功宴正值高潮。
守将王毅因开创“火传讯息”之法，奇袭敌军大获全胜，被圣上御笔亲封为“炎火侯”。
王毅春风得意，当庭宣布，欲借此奇功的发明者——周逸尘之名，在北境推行“火勋制”。
所谓火勋制，便是按每家每户夜间灯火的亮度，划分三六九等，以此为据，增减赋税。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周逸尘，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军中匠人，猛地站了起来。
他一步步走到王毅面前，从传诏官手中夺过那份烫金的圣旨。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双手用力，将圣旨撕成了两半，随手扔进了身旁的火塘。
“你们量的是火，算的却是钱。”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火塘中的火焰轰然暴涨，火光冲天，竟在墙壁上投射出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一幅，是月余前城破之夜，敌军围城，城中百姓自发将家中所有灯油汇集一处，点亮了数万盏灯火，彻夜不熄，为守军照亮了每一寸城墙，那是万人同心，以火为誓。
另一幅，则是今日街头巷尾，几户富商家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而角落里几户穷苦人家，却连一盏豆大的油灯都刻意吹熄，只为在“火勋制”下苟延残喘。
一个断了条手臂的老兵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老子的命是城里乡亲们用一盏盏灯火照回来的，是身边的兄弟们用命换来的，不是他娘的拿来演戏给当官的看，好让他们算计我们兜里几个子的！”
百姓的愤怒被彻底点燃。
周逸尘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提着他那柄铸造用的铁剑，转身走出了帅府。
当他踏出门槛的那一刻，他身后，城中第一户人家的灯火亮了起来。
紧接着，第二户，第三户……万家灯火，逐一亮起，没有早晚，没有明暗，整齐划一，光芒汇聚在一起，宛如一支沉默而决绝的军阵。
周逸尘走在光明的长街上，低声自语：“火从不站高位……它只陪低头做事的人。”
而在大陆的另一端，林辰正一步步攀登着通往天穹裂隙的古老石阶。
当他踏上第九千级台阶时，前方的虚空中，无数玄奥的符文凭空汇聚，化作一个身着白衣、面无表情的判官。
判官手持一柄丈量天地的玉尺，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尔等凡人，妄动心火，扰乱天道秩序。今天降‘静火令’，三年之内，禁燃一切非祀之火，违者天诛。”
林辰仿佛没有听见，甚至没有抬头，继续拾级而上。
“凡人，岂敢无视天律！”判官怒喝一声，玉尺一挥，数道由雷霆与天火交织而成的锁链破空而来，瞬间缠住了林辰的四肢。
林辰的脚步只是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向上。
锁链深深勒入他的血肉，鲜血顺着他的身体流下，染红了古老的石阶。
可他依旧不停，每走一步，脚下的石缝中便会渗出一丝丝微弱的火苗。
那火丝仿佛有生命一般，主动缠绕上他的伤口，为他止血，继而像藤蔓一样，沿着锁链，蔓延至整座阶梯。
判官惊骇地发现，自己手中的玉尺上，竟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那凡人的心火，竟能灼烧由“规则”本身构成的实体！
林辰终于走到了判官面前，抬起了头，他的声音沙哑而平静：“你说这是天律……可那天，是谁先忘了人间冷暖？”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脚下整片山阶轰然燃烧，化作一条通天彻地的火路，笔直地指向天穹那道狰狞的裂隙！
他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伸手触向了那道裂隙的边缘。
嗤——
掌心的皮肉瞬间焦黑、碳化、脱落，露出森森白骨。
难以想象的剧痛席卷全身。
可就在这接触的刹那，裂缝的内部，传来一声仿佛穿越了万古时空的叹息，极远，又极近。
林辰体内的《太清玄元炼体诀》感应到致命危机，本能地疯狂运转，想要生成护体罡气。
然而，林辰却用尽全部意志，强行将功法压制了下去。
他放弃了所有抵抗。
他任由那足以湮灭神魂的疼痛蔓延全身，双膝缓缓弯曲，跪倒在地，用那只剩下白骨的手掌支撑着身体，将额头，轻轻地、虔诚地，抵在了那冰冷而又灼热的裂痕之上。
“我不是来谈判的……”他的声音化作最微弱的气息，传入裂隙，“我是来告诉你，我们疼的时候，不会再装作不疼了。”
话音刚落，裂隙深处，一股漆黑如墨的火焰猛地涌出，瞬间包裹了林辰。
那火焰诡异至极，不焚烧物质，不伤害肉体，而是专门吞噬记忆与意识。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林辰的唇边，逸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呢喃：“烧吧……只要还能记得痛，火就不会真正熄。”
也就在这一瞬间，大陆各处，无论是苏墨面前的废墟余烬，陈烬桥边的残灯烛火，周逸尘身后的万家灯火，还是深山老林中的一簇篝火，厨房灶膛里的一点火星……几乎所有正在燃烧的火焰，都在同一时刻，毫无征兆地变成了幽深而寂静的蓝色。
这诡异的蓝色持续了整整七息。
七息之后，火焰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心中都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与寒意，那是心火在对抗虚无时，发出的最本能的警兆。
恐慌开始蔓延，朝廷立刻颁布告示，称此乃“火妖”作祟，是邪祟异端扰乱天纲的凶兆，下令各地严查，一时间风声鹤唳。
而在南方，那座已成废墟的“正统火庙”前，却有人逆着恐慌的人流，缓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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