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停歇的第三日，南方的雾气终于彻底散去，可阳光照不进药馆紧闭的朱门。
云栖镇外，疫病如藤蔓攀上屋檐。
贫民蜷缩在义庄墙角，咳出的血染红了茅草。
而城中最大的医馆前，香火缭绕，三日焚香换一剂“清瘴散”的告示高悬于门楣之上——那是陈家与官府联名所立的“火神祠堂规令”。
“穷鬼也配求药？”守门弟子冷笑，“火神要的是诚心，不是你们的命。”
话音未落，一道瘦削身影从暗巷跃出，手中铁凿破风而至，直接将那告示劈成两半。
苏墨一身粗布短打，背上背着个盲童，木牌在他胸前晃荡，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爹，我想你听见我。”
他站在义庄残破的门前，仰头望着陈家派来的执事，声音不大，却穿透雨后湿重的空气：“火神若真有眼，该烧的是你们的心，不是穷人的命。”
当晚，暴雨初歇，山壁之下火光微闪。
苏墨带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在断崖边凿石。
盲童趴在他肩上，手指抚过冰冷岩面，轻声念着：“往左一点……再往上……那里有风路过的声音。”
一夜无眠。
天明时，一座三丈高的石碑矗立山口，通体无字，唯有一盏铜灯嵌于碑顶，以凡油点燃，焰色橙黄，竟经夜不灭。
有人问：“这碑叫什么？”
苏墨抹去脸上石屑，淡淡道：“火约碑。”
人群骚动。有人讥笑：“没规矩的碑，能约住谁？”
苏墨不答，只指向远处义庄方向：“你们看。”
一名老樵夫拄着拐杖走近，颤抖的手递出一捆干柴：“我家只剩这个了……能烧水煮药吗？”
苏墨接过，放入碑下火堆。火焰猛地腾起，映亮众人脸庞。
“火不识字。”他说，“也不认权贵。你想活，你就站出来帮别人活。”
那一夜，奇迹悄然滋生。
绣娘剪碎嫁衣，换来药材；铁匠砸了铁锅，熔铸成制药的陶罐支架；村塾先生自发教孩童背诵药方，以防失传。
没人下令，没人记功，但每一双手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在火约碑上，有人惊呼出声。
碑面依旧无字，可那粗糙的岩层之上，竟浮现出层层叠叠的掌印痕迹，密密麻麻，像是千万人曾在此刻同时按下手印。
掌纹交叠之间，隐约勾勒出两个古朴大字——共济。
苏墨跪坐在碑前，指尖轻轻抚过那温热的刻痕，嗓音低哑：“律法会锈，火不会骗人。”
而在千里之外的忘川桥畔，火丝正微微颤动。
自从那夜万民心火逆流，桥心火塘的火焰便不再熄灭。
起初人们还满怀感激地写信投入火中，盼着亡亲回应。
可如今，怀疑如阴虱啃噬人心。
“若她三年前就死了，火为何还回我？”一名少年跪在桥头，手中攥着泛黄的家书，泪水滚落，“这是安慰，还是骗局？”
人群沉默。火塘中的光，仿佛也随之黯淡。
这时，一道灰袍身影缓步走来，面容隐在兜帽之下，唯有双目如烬余星火，静静燃烧。
陈烬拾起那封信，没有多言，轻轻投入火塘。
火焰骤然升腾，扭曲、翻涌，竟在空中凝成一幅画面：一位妇人卧于破床，骨瘦如柴，却仍挣扎着从炭盆里抠出最后一块尚带余温的火炭，塞进一双破旧童鞋内侧。
“暖脚……别冻着……”幻影中的女人喃喃。
少年浑身剧震，扑倒在地，嚎啕大哭。
陈烬蹲下身，吹散焦纸残片，声音如风穿林：“你不信火，那就信你自己的心。火不造幻象……它只是让敢爱的人，听见回声。”
那一夜，忘川桥再度灯火通明。
无数人重写信笺，笔尖颤抖，却无比坚定。
火丝如蝶，自燃而起，翩跹飞舞，竟自行寻路，穿过街巷，落于某户窗台、某座坟前、某个空荡多年的床头。
火，自有归途。
与此同时，北境孤城。
战鼓刚歇，援军旌旗猎猎。
将军欲建“烽火司”，统摄全城讯号，美其名曰“防患未然”，实则令百姓每夜熄灯，唯许军台点火传令。
周逸尘站在城楼，看着那些被强行拆除的家灯，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他们用命守下来的城，凭什么连点灯的自由都没有？”
当夜，他一人独闯传令高台，抡起铁斧，将那象征权力的烽火架劈得粉碎。
“你们的心跳，不需要谁来翻译！”他立于废墟之上，声震四野，“想活，就点亮你的屋！”
起初无人响应。
直到第一盏灯亮起，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最终千家灯火如星河倾泻，汇聚成一片流动的光海。
更诡异的是，那光影竟在夜空中缓缓勾勒出一幅图景——一支残寇正悄然绕过雪岭，意图夜袭村庄。
村民自发集结，伏击成功。
将军暴怒，提刀欲擒周逸尘。却被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农拦住。
“我们不是靠命令活着的。”老人说，“是靠记得彼此。”
周逸尘仰望星空，寒风吹乱他的发。
他忽然笑了：“原来火最讨厌的，是把人心当棋子。”
此刻，极渊深处。
那盏嵌在枯树新叶间的长明火灯，突然剧烈摇曳。
林辰躺在焦土之上，胸口微弱起伏，意识如浮萍漂荡。
耳边仍有万千呼唤，可那些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杂。
他感到自己正在坠落，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幽暗之海。
记忆的潮水开始涌来——不是他的记忆。
一个母亲抱着发烧的孩子在雨中奔跑；一名少年跪在战场上撕开敌人的包袱，只为找一口粮；一位老匠人临死前还在打磨一把送给孙子的小刀……
无数陌生的悲喜，如浪涛般拍打他的神魂。
他的身体仍在，《太清玄元炼体诀》的烙印深深刻在筋骨之中，可此刻，那具强悍的躯壳，却像一座即将被淹没的孤岛。
而在那意识深渊的尽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缓缓睁开眼睛。
极渊深处，万籁死寂。
林辰的意识如一叶孤舟，漂浮在无边的记忆之海。
这不是他的过往，却又比真实更沉重——亿万生灵的悲喜悔恨，如怒潮般冲刷着他的神魂。
一个老妇人临终前攥着空碗的手；一名少女在雪夜里抱着冻僵的弟弟跪求医馆开门；苏墨蜷缩在破庙墙角，被野狗撕咬小腿时咬破嘴唇也不肯哭出声……这些画面不是幻象，是心火烙印下的“共业”，是千万人执念汇聚而成的灵魂洪流。
他开始分不清自己是谁。
是那个曾在外门扫了三年落叶的林辰？
还是那个替人挡灾、被废丹田却仍撑到最后的药童？
亦或是……本就该属于这片土地的一缕尘埃？
“我……是谁？”他在深渊中喃喃，声音几乎被记忆的浪涛吞没。
身体还躺在焦土之上，筋骨深处《太清玄元炼体诀》的烙印隐隐发烫，可那曾坚不可摧的躯壳，此刻却像一座即将沉没的城池。
意识一点点被侵蚀，他仿佛正化作千百人的影子，成为他们共同的痛与愿。
就在神志将溃之际——
“咯咯……”
一声稚嫩的笑声，突兀地穿透黑暗。
南疆火塘边，半块炭落入灰烬的瞬间，暖意拂过心头。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百姓自发围火而坐，眼中不再有恐惧，只有光。
那一瞬的温度，如针尖刺破迷雾。
林辰猛地睁眼——不，是在意识中睁眼！
他一把攥住胸口粗布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嘶吼自灵魂深处炸开：“我是林辰！”
“我不为取代任何人醒来！”
“我是为了——让他们不必再独自承受！！”
轰——！
一点红芒自心口迸发，似星火破夜，刹那间劈开汹涌的记忆洪流。
那不是功法运转，不是天地共鸣，而是意志本身的觉醒。
万千悲苦未能压垮他，反被这一念执拗点燃，化作燎原之势。
火，从内而燃。
他缓缓“站起”，在这片意识的深渊之中，一步踏出。
脚下无路，却有光。
当林辰真正睁开双眼，极渊的雾气已如薄纱般消散。
枯树新叶间，那盏长明火灯静静摇曳，仿佛等了千年。
他坐起身，浑身虚弱得几乎无法动弹，经脉干涸，气血低迷，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但他眼神清明，宛如淬火重生。
没有调动《太清玄元炼体诀》，也没有引动天地灵气，他只是用尽力气，站了起来。
然后，迈出了第一步。
脚落下时，大地无声震颤。
紧接着，四周岩壁竟同时亮起微光——无数细小火丝破石而出，如萤火升腾，却不攻击，不防御，只是静静环绕着他，如同久候的仪仗，迎接归来的主人。
远方天际，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洒落人间。
可那光并未直射而下，而是被空气中游离的火丝层层折射，织成一幅浩瀚图景——
万家灶火，同步明灭。
节奏一致，如呼吸，如心跳，如某种古老契约的应答。
林辰仰头望着这天地奇观，唇角微扬，轻声道：“你们没等我……”
“你们一直跟我走着。”
话音落。
整片大地微微一震，仿佛有一颗沉睡千年的巨大心脏，在这一刻，终于学会了回应搏动。
而在南方官道尽头，尘烟滚滚，一辆金纹玉辇正缓缓驶来。
车帘微掀，一道低语随风飘散：
“火须有律，民不可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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