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镇西头的老槐树下,苏墨跑得鞋跟都快磨穿了。
他怀里的火纹玉牌烫得慌,像林辰当年塞给他时那样——那是在寒夜里,少年把半块烤红薯和这枚玉牌一起塞进他冻僵的手里,说“热乎的东西要传给需要的人”。
“道士说要活祭百童!”商队的吆喝还在耳边炸响,苏墨拐过街角时差点撞翻卖糖画的摊子。
他看见镇中心的晒谷场上搭起了黑红祭坛,十二根木柱上绑着哭嚎的孩童,为首的灰袍道士正举着桃木剑画符,朱砂在黄纸上洇出狰狞纹路。
“停下!”苏墨冲过去,腰间的陶瓮撞得哐当响——那是义塾孩子们攒了三个月的艾草饼,原打算分给逃荒的流民。
他扯住道士的道袍,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说火退潮要血祭?那十年前雪灾,是这些孩子把最后半块饼塞给我;上个月洪水,是他们用木牌引着老人爬树——他们的血是凉的?”
道士甩开他的手,剑尖挑开他怀里的陶瓮。
艾草饼骨碌碌滚了一地,混着孩子们的眼泪。
“乳臭未干的小子懂什么?”道士冷笑,“这是天数,你拦得住?”
苏墨跪在地上,指尖触到一块凹凸不平的木牌——是盲眼的小豆子刻的,他总说“虽然看不见,但能摸出每个人的样子”。
木牌上歪歪扭扭刻着“苏先生”三个字,边缘还留着小刀划的血痕。
他突然站起来,把木牌狠狠砸进祭坛下的火塘。
火星子溅到他脸上,疼得他眯起眼:“若火要血,那它早该灭了!”
火塘里的火苗猛地一滞。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下一刻,橙红色的光焰竟离开了地面,在半空中拉出一道金线——是小豆子刻的木牌,是哑女阿巧编的草绳,是瘸腿阿福捡的药草,十年间义塾里所有被孩子们藏起来的“宝贝”,此刻都化作光影浮现在空中。
最后,一行火字缓缓凝结:“仁不断,火不寒。”
“阿娘!”被绑的小女娃突然喊了一声。
人群里挤进来个妇人,她怀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饼——那是今早苏墨分给她的。
她颤着手解开孩子身上的麻绳,转头对周围人喊:“我家灶火昨晚自己亮了!苏先生说得对,火要的不是血!”
晒谷场炸了锅。
有人跑去拆祭坛的木柱,有人把自家最后一根柴抱来扔进火塘。
火势蹭地窜起两丈高,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苏墨蹲下身,把滚到脚边的艾草饼一个个捡回陶瓮,听见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苏先生,我以后还要刻更多木牌。”
他回头,看见小豆子正摸索着往火塘里添柴,火光照亮他眼尾未干的泪。
苏墨笑了,把陶瓮递给旁边的妇人:“给,分了吧。”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忘川桥。
陈烬的靴子碾过满地信笺。
这里本是南北通途,此刻却像被泼了盆墨——桥灯全灭,行人缩着脖子快走,仿佛多留一刻就会被黑暗吞掉。
他弯腰拾起一封沾了泥的信,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未干:“爹,我没考上书院,但我每天都在读书。”
“儿啊,我知道。”陈烬轻声说。
他指尖的火丝自动飘出来,在信笺上方写出一行字。
火星子落在纸上,没烧着,反而让褪色的墨迹重新鲜艳起来。
第二封,第三封……他蹲在桥头,火丝像活了似的钻进每封信里。
有封写着“阿姐,那年偷你绣帕换糖,我后悔了”,火丝便补上“傻妹妹,我早把新帕子藏在你枕头下了”;有封“姑娘,我要去参军了,这枚银簪送你”,火丝就添上“我等你回来插”。
忽然,桥灯次第亮起。
千万封信笺飘到空中,像被春风托着的蝶。
一位白发老者踉跄着扑过来,抓住飘到眼前的信——那是他二十年前写给亡妻的道歉信,此刻火丝补了半句:“我收到了,从未怪过你。”
“她……她知道?”老者跪下来,眼泪砸在信纸上。
陈烬站起身,火光照亮他眼底的暖意。
桥边的行人不知何时停了脚步,有人摸出怀里的旧信,有人对着虚空轻轻喊了声“娘”。
“最深的火,烧在没人看见的地方。”陈烬望着漫天飞舞的信笺,轻声说。
北境的孤城里,周逸尘的剑鞘重重砸在守将的铠甲上。
“你要带着三千兄弟去送死?”他扯下城头的破旗,“看看百姓!他们把最后半块馍塞给伤兵,把仅有的棉絮拆给孩子——你要让他们的热,凉在阴雾里?”
守将红着眼:“阴雾封了三天,传信鸟有去无回……”
“传信鸟传不了的,火能传。”周逸尘指向广场中央的柴堆,“每户点一盏灯,集中到这里。现在,我们一起想一个人——你想见的人,你想报恩的人,你想回家见到的人。”
万籁俱寂。
老妇摸着怀里的拨浪鼓,想起襁褓里的孙儿;少年攥紧腰间的木刀,想起村口等他的爹;伤兵望着染血的甲胄,想起为他挡箭的兄弟……
第一盏灯亮了,是个小丫头举着的纸灯笼。
第二盏,第三盏……千盏万盏灯火汇聚成光柱,穿透阴雾,直上九霄。
与此同时,百里外的村落里,正在煮粥的农妇突然抬头。
火塘里的火苗扭曲成画面:孤城的百姓举着灯,守将的铠甲闪着光,周逸尘的剑指向天空——“我们活着!别放弃!”
“援军!援军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农人们抄起锄头,猎户背上弓箭,连老弱都往马车上装粮食。
阴雾中,隐约传来马蹄声。
周逸尘靠在城墙上,看着远处渐亮的天光。
他摸出怀里的酒囊,喝了一大口——是林辰去年塞给他的,说“酒暖身子,心暖人”。
“火不传令……但它能把心跳送到天涯。”他对着风说。
极渊最深处,林辰的血滴在焦黑的地面上。
他面前的“劫主”是团凝固的心火,形如枯树,根系上串着无数微光——那是万万人的心跳印记。
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我沉睡千年,等你们点燃自己……可你们只会跪等英雄!”
林辰单膝跪地,撕开染血的衣襟。
满身伤疤在幽暗中泛着青白,那是替周逸尘挡的刀,是为苏墨挨的鞭,是护江羽裳时被法宝划的痕。
“我不是英雄。”他说,声音里带着血锈味,“我是被他们托着走的人。”
他伸手按住心口,《太清玄元炼体诀》的运转声在体内戛然而止。
力量如退潮的海,肌肉开始抽搐,伤口渗出的血更多了。
“你要灭世?”他笑了,“先踏过这些伤——每道疤里,都有别人敢相信的光。”
枯树的根系突然颤动。
南疆晒谷场的火,忘川桥的信,北境孤城的灯,所有曾被点燃的、分享的、传递的热,顺着地脉奔涌而来。
林辰感觉有滚烫的东西涌进他的血管,不是功法,是……心跳。
“你不怕死?”劫主的声音在发抖。
林辰望着头顶透下的微光,想起雪夜里啃的粗饼,想起苏墨藏的艾草饼,想起周逸尘拍他肩膀的手。
“怕。”他说,“但他们不怕了。”
最后一丝力气抽离时,他看见枯树的枝桠间,冒出一点嫩红。
像颗刚跳动的心脏。
外界,风雨突然停了。
云栖镇的火塘里,小豆子刻的木牌在发光;忘川桥的信笺上,火丝还在写着未说出口的话;北境的城墙上,守将正把最后半块馍分给孩子。
一盏、两盏、千万盏灯火,逆着“火退潮”的方向,往极渊涌去。
林辰的手指动了动。
他听见有人在喊——是苏墨的笑,周逸尘的骂,江羽裳的“小心”。
还有无数陌生的声音,像春天的溪涧:“我们在呢。”
枯树抽出了第一片新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