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镇的义塾里,苏墨捏着拨火棍的手骨节发白。
商队的话还在耳边嗡嗡响——"那'火神使'穿着金丝火纹袍,说火是天上掉下来的仙物,得天天跪着求,不然灶里的火就该灭了。"他盯着火塘里的火苗,往常跳跃的焰尖此刻像被人抽了魂,蔫蔫地贴在柴火上。
"小先生?"书童捧着新抄的《火经》从后堂出来,"王阿婆送的艾草饼要凉了。"
苏墨猛地起身,拨火棍"当啷"掉在青石板上。
他想起三天前替张铁匠修风箱时,那汉子家的灶火明明烧得旺旺的,火苗还会随着铁匠的笑声往上蹿。"假的。"他低咒一声,从怀里摸出半块火纹玉牌——这是林辰走前塞给他的,说"若见异常,用火照一照"。
月上柳梢头时,苏墨蹲在南溪镇外的老槐树上。
祭坛的灯火隔着半里地都刺得人眼睛疼,十丈高的木台挂着九盏青铜灯,灯油里掺了朱砂,烧得妖异的紫。
台下跪了百来号人,有裹着粗布的农妇,有挑担的货郎,连学堂的教书先生都趴在地上,额头沾着泥。
"火神显灵!"高台上的红袍术士甩动拂尘,九盏灯同时窜起三尺火舌,"今日起,每盏灯收三斗米做香火,保你们灶火不熄——"
苏墨的火纹玉牌突然发烫。
他顺着发烫的方向摸过去,在祭坛西侧的香灰堆里扒拉出半块铜镜。
镜面蒙着层黑灰,凑近一擦,映出的却是台下跪着的农妇——她的眼睛里没有光,像两潭死水。
"摄心镜。"苏墨倒抽冷气。
他曾在林辰的旧书里见过记载:用活人眼瞳炼的镜子,能吸走人心头的热乎气,再把死气注进火里。
怪不得商队说"火神使"的火能治病驱邪,那哪是火,分明是拿百姓的真心当柴烧。
第二日晌午,苏墨牵着盲眼的小桃站在祭坛前。
小桃是镇东头卖糖人的瞎女,上个月他教她认火温时,这丫头摸着他掌心的温度说:"小先生的火,像我娘哄我睡觉时的手。"
"大胆!"术士的拂尘扫来,被苏墨侧身避开,"你可知这是火神法坛?"
"我只问一句。"苏墨把小桃往前带了半步,"你说火听你号令,那能不能让它写出'娘亲'二字?"
台下传来抽气声。
术士的脸瞬间涨红,指尖掐了个诀,九盏灯的火舌突然拧成两股,在半空歪歪扭扭拼出"娘"字。
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垂死的蛇。
"小桃,你摸摸看。"苏墨托起小桃的手,让她触碰那团火光。
盲女的睫毛颤了颤。
她突然抽回手,小身子抖得像筛糠:"不对!"她指着术士,"我娘的火是暖的,是软的,会轻轻舔我冻红的耳朵——可这个火,像针!"
"咔嚓!"
九盏青铜灯同时炸裂。
苏墨眼尖地看见,术士脚边的香灰里,半块摄心镜正往外渗黑血。
更诡异的是,那术士的额头上,不知何时浮出四个暗红的字:伪信噬民。
"骗子!还我娘的火!"
"还我家灶里的热乎气!"
百姓们涌上台,红袍术士被拽得踉跄,假发套掉在地上,露出光秃秃的头顶。
苏墨弯腰捡起那半块镜子,反手扔进火塘。
黑血碰到火苗瞬间蒸发,火势"轰"地窜起,映得每个人的眼睛都亮堂堂的。
"火不侍神。"他的声音混着火苗的噼啪声,"它只认谁心里还装着别人。"
千里外的青牛村,陈烬踩着满地的碎陶片走进祠堂。
村里的老人们围着火堆缩成一团,最年长的赵阿公攥着他的衣袖:"娃,你可得想想办法,我家那小孙女儿,今早管我叫'大叔'!"
"魂被劫走了!"角落里的巫医举着桃木剑跳脚,"得把这些带魂的屋子全烧了——"
"慢着。"陈烬蹲下身,捡起个蹲在门槛上的小娃娃。
那孩子手里紧攥着半张焦黑的纸片,指甲都掐进肉里了。
他轻轻掰开孩子的手,残页上的字迹被烧得只剩半拉"阿"字。
"借个火。"陈烬朝火塘伸了伸手。
火苗刚舔到残页,奇迹发生了——焦黑的纸页像被春风吹过,逐渐褪去碳色,一行墨迹清晰浮现:"阿弟,今年收成好,记得回来看看娘。"
"是我爹!"人群里挤进来个中年汉子,"我爹去年上山采菌子,说要给我捎野蜂蜜......"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我上个月还骂他老糊涂,说蜂蜜能值几个钱......"
陈烬把残页举高:"这是家书。"他的声音像浸了温水,"你们看,火能记住字,能记住温度,能记住所有没说出口的......"
"我也有!"
"我娘给我纳的鞋底,针脚是歪的......"
"我家那口子,总说我煮的粥太稀......"
哭声、笑声混在一起。
陈烬往火塘里添了把松枝,火势"腾"地起来,火星子直往天上蹿。
不知谁起的头,村民们翻出箱底的旧信、褪色的手帕、缺了口的饭碗,一件一件扔进火里。
当夜,青牛村的上空飘着一张巨大的"归名谱"。
火丝织成的字迹在夜空里明明灭灭,有"李铁柱",有"王招娣",有"赵阿公的小孙女儿"。
陈烬仰头望着那片火光,喉咙发紧:"忘了名字不要紧......只要还有人愿意为你记住。"
屯田区的集市乱成了一锅粥。
米铺前的长队从街头排到巷尾,有人揪着米袋喊"这米掺沙",有人举着空碗骂"奸商喝人血"。
县令的亲兵已经抽出了刀,刀鞘撞在青石上叮当作响。
"且慢。"周逸尘挤到最前头,他的外门弟子腰牌在日头下闪了闪,"要平乱,先得让火说句话。"
当火塘的火苗在集市中央升起时,所有人都静了。
周逸尘让米商和农夫轮流上前说话。
第一个是白胡子的老米商,他抹着眼泪:"运粮的路被山洪冲了,小老儿这米是拿命换的,每斗涨五文钱不过分啊......"
火苗突然"呼"地窜高,在旁边的布幡上投出影子——月黑风高夜,老米商正往米袋里掺沙子,对面站着个穿官服的,手里捏着算盘:"这损耗报三成,咱们各分一成......"
"好你个老匹夫!"人群里炸了锅,"我们流汗种的米,你拿去换金子?!"
老米商"扑通"跪下,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小的错了,小的这就降价......"
周逸尘蹲下身,抓起一把火灰撒进米袋:"以后这秤,由火来称。"他抬头看向围观的百姓,"火不记仇,只记真。
你们心里的秤准了,这米价自然就准了。"
极渊边缘的风雪比雪山更凶。
林辰的棉袍结了层冰壳,睫毛上挂着雪粒,却仍蹲在一块凸起的岩石前。
他面前站着个白衣老者,手里的无锋古剑泛着冷光:"你若再进一步,万火将灭。"
林辰没说话。
他从怀里摸出块硬邦邦的粗饼,就着雪水啃了一口。
饼渣掉在雪地上,立刻被风卷走了。
"你不敬劫规!"老者的剑指向他咽喉,"这极渊封的是上古火魔,你以凡人之躯闯——"
"你守的是规则。"林辰终于开口,他的声音裹着风雪,"我守的是人。"
老者的手顿住了。
整夜,林辰就这么坐着。
风雪往他脖子里灌,冰碴子磨得脸生疼。
老者绕着他走了三圈,最后在十步外坐下,盯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外门弟子。
黎明时分,老者突然睁大眼睛。
四周的岩壁上,不知何时渗出无数细小火丝,像红绸子似的缠着林辰的腰。
它们不烧、不烫,只是安安静静地绕着,仿佛在护着什么。
"这火......为何护一个凡人?"老者的声音发颤。
林辰站起身,拍了拍肩头的雪。
火丝随着他的动作流动,在他脚边织出条红毯:"因为它知道,我不是来夺什么的......我是来告诉它,有人一直在等它回来。"
他踏入极渊的浓雾时,老者的声音从身后飘来:"你终会明白,牺牲自己换不来觉醒。"
"我不求他们觉醒。"林辰的脚步没停,"我只信他们本就醒着。"
话音刚落,脚下的泥土突然变温了。
一点红芒从他脚边亮起,接着是两点、三点......万千火丝如根须破土,在浓雾里交织成一条光径。
他没有低头看路,也没有回头确认——而在大陆各地,几乎同一时刻,无数人家的灶火无故腾起,孩童指着火塘惊呼:"阿娘你看,火跳舞了!"老人们摸着发烫的火塘喃喃:"像是有人在黑地方,替我们走着......"
云栖镇的义塾里,苏墨刚把最后半块艾草饼收进陶瓮,就听见门外的商队嚷嚷:"南边出怪事了!
好些镇的灶火突然灭了,说是'火退潮'......"
苏墨的手悬在瓮口,火纹玉牌在怀里微微发烫。
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轻声道:"辰哥,你说这火,是要回家了?
还是......"
风卷着几片残叶扑进来,火塘里的火苗突然拔高,在墙上投出个模糊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