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顺着苏墨的发梢往下淌,在青布衫上洇出深色的水痕。
他望着山脚下被山洪冲垮的义塾断墙,瓦砾堆里还露着半块写满稚拙字迹的黑板,"人之初"三个字被泥水糊去一半,像在淌眼泪。
"先生——"
一声带着哭腔的唤声从破庙里传来。
苏墨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撩起下摆冲进庙门。
二十几个孩童挤在漏雨的神龛下,最小的那个正攥着他前几日发的铅笔头,在泥地上反复划拉,盲眼的阿九摸索着,指尖恰好落在新刻的"守其拙"三个字上。
"阿九又在描火丝写的字了。"旁边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吸着鼻子,"昨天灶王爷显灵,说火丝在墙上写了这个,可今天......"她望着供桌上那堆湿乎乎的炭块,声音渐弱。
苏墨喉头一紧。
三天前山洪暴发时,是他背着最后一个孩子冲进这座破庙;昨夜他试着点燃火塘,潮湿的炭块只冒了两股青烟就熄了。
老儒颤巍巍扶着门框叹气:"天要收这把火,咱们拦不住。"
阿九突然抬起头,泥污的小脸转向苏墨的方向:"先生,火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这句话像根细针,扎得苏墨眼眶发热。
他蹲下身,握住阿九沾着泥的手:"不是火不要我们,是它......"他望着孩子睫毛上挂的雨珠,突然想起昨夜林辰在残庙吹起的火星子,想起千里外农家的灶火、猎户的篝火,"是它累了。"
庙外的雨势渐大,打在青瓦上噼啪作响。
苏墨站起身,拍了拍掌心的泥:"今天,我们替它点一次。"
孩子们愣住了。老儒拄着拐杖上前:"小友,这雨......"
"把炭块搬过来。"苏墨打断他,指了指墙角的湿炭,"阿福,你去把供桌擦干净;阿月,把孩子们的手都牵起来。"他解下腰间的铜铃挂在神龛上,铃声混着雨声,像在敲某种古老的节拍。
当二十一双小手交叠成环时,苏墨的声音响了起来:"跟我念——火律第一则,灯芯不折,火种不灭。"
"灯芯不折,火种不灭。"童声稚嫩,却穿透雨幕。
"火律第二则,薪尽时,人心作柴。"
"薪尽时,人心作柴。"
"火律第三则——"苏墨望着供桌上的炭块,喉结滚动,"火在我们眼里,我们在火里。"
"火在我们眼里,我们在火里!"
供桌上的湿炭突然发出"嘶啦"一声。
苏墨屏住呼吸。
第一缕火星从炭堆中心窜起,不是橙红,而是透亮的金,像融化的阳光。
火星蔓延开去,在空气中拉出细小火丝,先描出飞檐翘角,再补上雕花窗棂,最后"轰"地炸开——正是被山洪冲毁的义塾模样,连黑板上"人之初"的断句都补全了。
阿九突然松开手,跌跌撞撞扑向火光。
他的指尖触到火丝投影的门框,脸上绽开笑容:"先生,我摸到了,是木头上的纹路!"
苏墨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他轻轻拍着阿九的背:"原来不是我们在等火......"他望着孩子们仰起的笑脸,声音发颤,"是火在等我们开口。"
断龙谷的风裹着沙粒,打在陈烬的灰袍上。
他望着古族遗村祠堂前的柴堆,族谱被供在最上层,长老举着火把的手在抖:"连年灾荒,祖训说'耕火田,守火灶',可火灶灭了,火田裂了......"
"你们最后梦见祖先是什么时候?"陈烬突然开口。
长老的手顿住。
周围的族人面面相觑,有个扎白头巾的妇人小声道:"我阿婆临终前说,梦见她阿奶在灶前煮红苕粥......"
"那粥甜吗?"陈烬弯腰抱起个躲在妇人裙角的小娃,"小弟弟,你想知道你从哪来吗?"
小娃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我阿爹说,我是从后山的老槐树下捡的。"
族人们哄笑起来,紧张的气氛松动了些。
陈烬把小娃放在柴堆前:"那我们问问火,好不好?"他从怀里摸出火折子,轻轻吹燃,"你对着火说,'我想知道我从哪来'。"
小娃凑到火前,认真道:"我想知道我从哪来。"
火苗突然窜高尺许,噼啪作响。
地面裂开细缝,赤金色的光流从中涌出,在祠堂墙上投下巨大的影子——正是那部即将被焚毁的族谱,墨迹清晰如昨,最后一页却多了一行新字:"血脉可断,火不断。"
长老的火把"当啷"落地。
他踉跄着跪在光流里,布满老茧的手抚过墙上的字:"我阿爷的阿爷......他刻碑时也是这样的光......"
陈烬望着火光中孩子们仰起的小脸,伸手接住一缕光丝。
那光丝在他掌心转了个圈,融入灰袍的纹路里。
他轻声道:"忘不了的,从来不是名字......"他望向祠堂外的山梁,那里正有炊烟升起,"是有人还记得为你点灯。"
北境军营的火塘里,周逸尘盯着那块"九转还阳丹"。
药香甜得发腻,像裹了蜜的毒。
"周统领,这是商队从南边带的神药,服下就能......"
"就能多活半日,然后暴毙。"周逸尘打断医官的话,将药放在火塘上。
火苗先是缩了缩,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墙上的影子开始扭曲——药炉里,药童正往丹丸上撒一种紫色粉末;药铺后堂,商人数着金锭大笑:"梦魇花粉最妙,引人心火自焚,还能怪到天罚头上......"
"好个天罚!"周逸尘抽出佩刀劈开药罐,"把这些'神药'全烧了!"他转身对亲兵吼,"去采野荆茶,再把火塘搬到营房里,让百姓们围着火坐!"
三日后清晨,周逸尘守在火塘边打盹,突然被一声轻唤惊醒。
病床上的老妇正摸着孙女的头,哼着走调的摇篮曲:"火塘暖,星子亮......"
"阿娘?"旁边的汉子扑到床前,"您醒了!"
老妇笑着摸他的脸:"我梦见小时候,你爹在火塘边给你烤红薯......"
军营里爆发出欢呼。
周逸尘望着跳动的火苗,喉咙发紧。
他伸手拨了拨炭块,火星子溅到脸上,烫得生疼,却比任何灵丹都让人安心。
"火不治病。"他对着火光喃喃,"但它认得什么是真心救人。"
林辰坠入地渊时,听见自己骨头发出的脆响。
谷底阴风卷着腐叶扑来,他勉强撑起身子,发现《太清玄元炼体诀》的灵力像被无形的网罩住,半点提不起来。
"抬头。"
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林辰抬头,只见乌云中浮着一只巨眼,瞳孔是深不见底的黑:"你若肯重执火权,封我降世之路,众生可免一劫。"
"免一劫?"林辰咳出一口血,"然后呢?
下一劫再来时,他们还是只会等我?"他扯掉染血的衣襟,露出心口那道火痕,"你永远不懂——"他望着谷底岩缝里冒出的一点火星,那是山民留下的火种,"他们不需要我来替他们做选择。"
巨眼的瞳孔收缩。
林辰脚下的岩层突然碎裂,炽红的火流喷涌而出,像活物般缠绕他的四肢。
火流越聚越厚,竟形成亮红色的护甲,托着他缓缓上升。
"凡火岂能逆天!"巨眼发出轰鸣。
林辰悬在半空,望着脚下逐渐合拢的地缝。
晨光穿透云层,照在火甲上,映得他眉眼发亮:"这不是你的天......"他望着千里外隐约的炊烟,笑了,"是他们的地。"
雪谷的第七夜,林辰在昏迷中听见细碎的脚步声。
他强撑着睁眼,只看见一个扎羊角辫的小身影,把一个陶碗轻轻放在他头边,小声说:"火告诉我,你要醒了。"
姜汤的热气扑在脸上,林辰闭了闭眼。
等他再睁眼时,小丫头已经跑远了,雪地上留着歪歪扭扭的小脚印。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无数细小火丝像蛛网般裹着他,正缓缓修复断裂的经络。
第八日清晨,猎户留下的野兔还冒着热气。
林辰撕下最后一块衣布裹紧左臂,伤口的疼反而让他清醒。
他望着北方极渊方向,那里的云层依然翻涌,但比昨日淡了些。
"我不是不能战......"他对着雪山呼出白气,"只是这一仗,该由他们来定胜负。"
风雪再起时,林辰的脚印渐渐被覆盖。
而在千里之外的云栖镇,苏墨正蹲在义塾新砌的火塘前,听着路过的商队闲聊:"南边有个镇,突然来了个'火神使',说能替百姓求火......"
苏墨的手顿住了。
他望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铜铃在风里轻响,像在提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