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律神朝的意志,如同一张无形巨网,自巍峨的中心城朝四面八方铺开。
焚典大祭的宣告,便是这张网收紧的信号。
三日之内,万家旧火归一,换取那象征臣服的“新心焰”,否则便是不敬天律,心存异志。
一时间,整座都城都弥漫着一股压抑而燥热的气息,仿佛一场风暴前的死寂。
天律塔下,工棚连营,数千名工役挥汗如雨,将一捆捆浸透了特制火油的祭柴堆砌成山。
苏墨就混在这些人当中,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古铜色的皮肤上挂着汗珠,沉默地扛着木料,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杂役。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官员们手持名册,挨家挨户地催缴火种,也看到他们凑在一起,低声传阅着一份密令。
趁着一次搬运主祭薪柴的机会,苏墨不动声色地靠近,眼角余光扫过那份摊开的竹简,上面的朱笔批示如毒蛇般刺眼:“凡三日内未交旧火者,皆列为异心,待祭典后一并清查。”
他心中冷笑一声,手上动作却未停。
在将一捆沉重的薪柴嵌入主柴堆底部时,他的指尖飞快地从怀中摸出一块小小的木牌,那是一个盲童用钝刀一下下刻出来的,上面只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共济。
他将木牌深深地塞进了薪柴的缝隙,那里是整个柴堆最核心、也是最先燃烧的部位。
祭典之夜,天律塔高耸入云,塔顶的静火令玉尺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塔下广场,万民俯首,黑压压的一片,空气中只有紧张的喘息。
钦天监监正手持火把,高声宣读着天律的威严与皇帝的仁慈,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人们心头的巨石。
吉时已到,监正将火把触向那条长长的引火绳。
火焰如一条金蛇,嘶嘶作响,飞快地窜向主柴堆。
刹那间,烈焰冲天!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本该笔直升腾、昭示天威的火焰,在爆燃的瞬间竟猛地一沉,如同一张巨大的火毯,贴着地面疯狂蔓延开来!
它没有点燃周围的任何建筑,而是精准地沿着地面预先刻画的符文阵线逆向奔流,那些堆放在阵线节点上、记录着百姓“归顺火契”的竹简,瞬间被这逆行的烈火吞噬,化为飞灰。
广场上的百姓惊恐地抬起头,却见空中并无多少烟尘。
那爆燃的火焰在焚尽契约后,竟化作无数纤细的火丝,在夜空中交织、飞舞,最终缓缓拼凑出千百个模糊却可辨认的名字。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全都是这座城市里最普通不过的贩夫走卒、工匠农人,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在这严苛律法下,曾默默地分出一块饼、递过一碗热水,彼此互助过。
混乱的人群中,苏墨压低了斗笠,望着空中那些闪烁的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们想用一场火来统一人心?可笑,人心早就不靠谁来点了。”
当中心城被一场诡异的大火搅得天翻地覆时,城西的忘川桥边却一如既往的沉寂。
“心火祠”早已破败,香火断绝,但总有些痴男怨女,在深夜来此独坐,对着冰冷的火塘,试图用信笺与思念,唤回早已逝去的亡魂。
今夜,一个形容枯槁的书生已在此守了整整一夜。
他将写满爱人名字的信纸一张张投入冰冷的火塘,可直到天色发白,除了微弱的火星,再无半点动静。
他终于崩溃,悲怆地用拳头捶打着地面,嘶吼道:“若爱无回音,活着,究竟有何益处!”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坐在他身侧。
是陈烬。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学着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姿态,轻轻拍打着书生的肩膀,仿佛在安慰那个曾经在无数个孤寂夜晚里蜷缩哭泣的、年少的自己。
良久,书生的哭声渐歇。
陈烬弯腰,拾起一片被泪水浸湿、烧灼过半的信纸。
他将信纸凑到唇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口气息轻柔如风,不带丝毫法力,更没有催动火焰。
然而,火塘中那些早已熄灭的残烬,竟像是被无形的手托起,一粒粒自行跃入空中,盘旋飞舞,缓缓在书生面前拼出了一行娟秀的女子笔迹:“君读过的每一本书,妾都偷偷看过。”
书生猛地怔住,仿佛被惊雷劈中。
他呆呆地看着那行由灰烬组成的字,先是难以置信地眨眼,随即,积压了数年的悲痛如山洪决堤,让他再次痛哭失声,这一次,却是释然的泪水。
此后每夜,陈烬都会来此静坐。
他不施术,不开口,只是安静地守着,任由那些心碎之人投入信笺,任由那火塘中的残烬,自发地燃起,自答地回应。
渐渐地,来此的人多了起来。
有个苦修的僧人见此情景,怒斥他妖言惑众,扰乱生死秩序。
陈烬只是微微摇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古井:“我不是让火说话……我是让那些不敢哭的人,听见自己的回声。”
城中另一端,一场无声的对峙正在上演。
“火学馆”的贵族子弟们组织了一场“明火巡行”,他们人手一盏剔透的琉璃灯,灯火明亮刺眼,队列整齐地穿街过巷,美其名曰“以光明照彻愚昧”。
周逸尘却带着一群贫民巷的孩子,列队迎了上去。
孩子们手中没有琉yí灯,只有用废弃油瓶和棉线做成的简陋油灯,灯光昏黄,摇摇欲坠。
他们不与贵族子弟争抢道路,也不叫骂,只是默默地、固执地与那支光鲜的队伍并行,一边是璀璨的白光,一边是温暖的黄晕。
巡行队伍行至一处断桥边,忽闻水下传来凄厉的呼救声,一个捡拾柴薪的老妇失足落水。
贵族学生们顿时慌了手脚,他们提着明亮的琉璃灯,聚在岸边指指点点,却无一人敢下水。
那“照彻愚昧”的光明,此刻只能照见他们苍白的脸和无措的眼神。
就在这时,周逸尘身后的孩子们却齐刷刷地行动起来。
他们毫不犹豫地跳下冰冷的浅滩,将手中的油瓶灯高高举起,昏黄的灯光瞬间连成一片,将河岸照得清清楚楚。
他们手拉着手,合力将那在水中挣扎的老妇拖了上来。
事后,官府闻讯,欲为这些孩童颁发“义光章”以作表彰。
周逸尘却代他们拒收了。
他只说了一句:“他们点亮灯,不是为了换取奖赏的。”
当夜,一个奇景出现了。
全城所有贫民区的住户,竟自发地在自家窗前、门后,点亮了各式各样的灯。
油灯、烛火、甚至只是燃烧的柴堆,光芒虽微弱昏黄,却一户接一户,连绵不绝,汇成了一张覆盖了半个都城的温暖光网。
那张光网,竟让那支精心策划的“明火巡行”路线,显得黯淡而可笑。
一位路过的老兵拄着拐杖,望着这片自下而上亮起的光,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喃喃道:“原来,这世上最亮的光,是不怕脏了手的人举起来的。”
灰巷深处,林辰蜷缩在土炕的角落,听着墙缝里传来的邻居夫妻的低语。
墙壁裂如蛛网,那细微的恐惧也顺着缝隙渗了过来。
“当家的,听说了吗?中心城那场大火烧得邪乎,朝廷要严查‘私火’了……咱们家这灯,还能点吗?”
“可……可娃儿怕黑啊……”
一声声压抑的叹息,如同冰冷的针,扎进林辰的心里。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片脉络如火丝的嫩叶,沉默地将其贴在墙壁最大的那道裂缝上。
这一夜,灰巷无光,却有丝丝温热顺着砖石的缝隙,悄然渗入每一户人家。
第二天清晨,整条巷子的人都惊奇地发现,自家那冰冷的火塘柴灰中,竟钻出了一根根细小的红色嫩芽,形态宛如火焰的根须,触之微温。
一个老乞丐凑上前,惊疑不定地低呼:“莫不是……火,火也生根了?”
林辰依旧一言不发。
他将昨日分剩下的半块干饼掰碎,默默地撒在自家的火塘边,像是在喂养某种新生的小兽。
夜幕再次降临,那火塘中的红芽竟真的燃起了微弱的火苗。
火光轻跳,映在斑驳的墙上,投下的光影模糊不清,却又奇妙地组合成一幅画面——仿佛有千千万万的人影,正围着一堆篝火席地而坐,无声地交谈,彼此取暖。
林辰闭上双眼,在心中低语:“你们怕的不是没有火……你们只是忘了,自己也能成为温暖别人的那一个。”
他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灰巷,一路行至城外,在一块矗立于古驿道旁的残碑前停下脚步。
这曾是通往极渊的界碑,早已被雷火劈裂,字迹模糊。
他伸出手,拂去碑上的苔痕,当指尖触及那深刻的“禁入”二字时,怀中的新叶骤然发烫,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
同一时间,他脚下的大地深处,无数沉睡的火丝仿佛被唤醒,悄然缠绕上石碑的地基,如同复苏的根脉。
林辰没有运功,也没有言语,只是盘膝坐下,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本旧书——《农桑辑要》。
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有一行前人留下的批注:“春分犁土,火随耕起。”
话音未落,整条荒废的古驿道两侧,大地开始微微震颤。
一块块深埋于地下的、属于旧时代火塘的残砖,竟由内而外地泛起微弱的红光。
这光芒并非为了照明,也非示警,它们只是在静静地闪烁,一起一伏,宛如沉睡多年的大地,终于开始了它缓慢而深沉的呼吸。
也就在这一刻,远在中心城的观星台上,负责监察天下地脉火络的钦天监,骇然发现那张巨大的星图上,代表地火流向的脉络图竟在自动延伸、变幻。
一条从未有过的、由无数细小光点汇成的崭新火脉,正顽强地从代表灰巷的那个黑暗角落,向外蔓延。
一位老臣手中的朱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颤抖着在记录文书上写下结论:“火,不因君令而动……只因人心,不肯长眠。”
天律塔顶,静火令玉尺上的光芒,第一次显得如此无力和暗淡。
一场旨在彰显绝对控制的盛大祭典,最终却成了一场证明其彻底失控的闹剧。
皇城的怒火,已在酝酿,一场远比焚典大祭更加严酷的风暴,即将席卷整座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