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微颤,如同一片落叶在心湖激起的涟漪,缓缓扩散至四肢百骸。
那股曾经灼烧经脉、让他痛不欲生的心火,此刻却温顺得像一条条溪流,在他体内干涸的河床上静静流淌,滋养着寸寸断裂的伤痕。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火源,不再是那个需要凭一己之力燃尽黑暗的孤勇者。
他成了一面镜子,映照着万家灯火;成了一方土壤,承载着无数根系的期望。
这股暖意并非凭空而来。
就在数个时辰前,遥远的南方,“无名炉”火塘边,几位经验老到的医者正对着一锅色泽暗沉、药气微弱的汤剂连连摇头。
数十位村民染上了罕见的寒症,体温骤降,气息奄奄,即便是最猛的驱寒汤药也如泥牛入海。
绝望的气氛中,一个身形清瘦、气质沉静的男子踏入后巷。
他便是被誉为“药痴”的苏墨。
他没有去看病人,而是径直走向客栈后院的灶台。
掌柜刚扑灭一簇因旅人咳血而意外燃起的火苗,正捏着那块沾血的布条,满脸嫌恶地准备扔进污物桶。
血迹已经半干,呈暗褐色,但在苏墨眼中,那暗色之下,竟隐现着数道比蛛丝还细的赤红光痕,仿佛有活物在血脉中游走。
“心火逆流,灼脉之征。”苏墨心头一震,这绝非寻常病症,而是将自身修为与人间烟火紧密相连的修行者,在承受巨大反噬时才会出现的迹象。
他不动声色,用几枚铜钱从掌柜手中买下了那块“不祥”的布条。
回到“无名炉”,在众医者惊愕的目光中,苏墨将那块染血的布条混入一堆药渣,猛地投入了烧得正旺的灶膛。
火焰本应被污秽之物压得一滞,却在接触到布条的瞬间,轰然一声,蹿起三尺多高,颜色由橘红转为灿烂的赤金!
那火焰仿佛有了生命,发出低沉的咆哮,整个灶台都随之嗡嗡作响。
锅内的药汤瞬间沸腾,表面竟浮现出一层细密如鳞的金色纹路。
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暖意混杂着药香,瞬间充斥了整个院落。
“快!分药!”苏墨的声音冷静而急切。
医者们半信半疑地将泛着金纹的药汤分舀到病患碗中。
奇迹发生了。
汤药入口,那些原本体寒如冰的病人,身上竟开始冒出丝丝白气,体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升。
几个已陷入弥留的垂危者,竟缓缓睁开眼睛,干裂的嘴唇本能地啜饮着碗中温热的液体。
“苏先生,这……这是何故?”一位老医者颤声问道,眼中满是敬畏与不解。
苏墨凝视着灶膛里那团久久不息的赤金火焰,轻声道:“这药里,烧进去了一个不肯死的人。”
那一夜,南方百里之内的村落,无数人家的灶火竟无端地随之共鸣,轻轻摇曳,仿佛在应和着远方那不屈的脉搏。
一些守夜的老人侧耳倾听,似乎能从风中听到火焰的低语:“他在疼……但我们暖了。”
而在另一个地方,忘川桥头,阴风凛冽,却挡不住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个叫陈烬的男人,身着黑衣,面容冷峻如刻,静静地站在桥边。
他看到一位老妪颤巍巍地走来,将一小块烧得只剩一半的焦炭,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桥头的公共火塘边,作为一份微薄的供奉。
“这是俺孙儿退烧后剩下的,”老妪对着火塘喃喃自语,“当年林公子送来的火种,救了俺们全村,这点心意,希望能帮他暖暖身子。”
陈烬的目光在那块焦炭上停留了片刻。
他走上前,拾起那半块余温尚存的木炭,回到桥边石桌,用一方石砚将其缓缓研磨成粉。
他没有取朱砂,没有用法力,只是舀了一勺忘川河畔的清水,将炭粉调成了最原始的墨。
一张粗糙的草纸铺开,陈烬提笔,以炭为墨,写下三个朴实无华的大字——“共燃契”。
这非符非咒,非神通法术,下面只有一句谁都看得懂的白话:“你点的火,我来接着烧。”
他将这张薄薄的契文贴在饱经风霜的桥柱上,任凭夜风吹拂。
起初无人注意,但当第一个守桥的更夫将自己的灯笼挂在桥柱旁时,灯笼的火苗竟分出一缕细微的火丝,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张契约。
仿佛一个信号。
刹那间,整座忘川桥上的灯火都骚动起来。
送宵夜粥饭的稳婆,为晚归家人留灯的妇人,彻夜巡逻的更夫……他们的灯火中,都分出了一缕火丝,如一道道流光,汇聚向那张“共燃契”。
火丝在契约上游走,映照出桥上千百个普通人的身影,像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签名画押。
陈烬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三个因火焰的汇聚而微微发烫的炭痕,低声自语:“火不需要神谕,也不需要高高在ানের神坛……它只要,有人敢站出来,说一句‘算我一个’。”
北境,风雪交加。
林辰重伤将陨的传言如瘟疫般扩散,人心惶惶。
官府趁机大肆宣扬“天火失主,神力溃散,当重归朝廷统御,方能庇佑万民”,企图将这份力量收归己有。
面对汹涌的舆论,驻守此地的老兵周逸尘没有去辩驳一个字。
他只是召集了村里所有的半大孩子,教他们玩一个新游戏。
“谁能把一盏灯藏得最久,还不让它灭掉,谁就是好汉!”
孩子们觉得新奇,纷纷领了油灯。
他们用尽了心思,有的把灯放进陶罐里,只留一个小孔透气;有的用厚厚的棉被裹住,时刻感受着温度变化;还有的在雪地里挖出雪坑,将灯小心翼翼地藏进去。
起初,灯总是会灭,但孩子们不服输,在周逸尘的指导下,他们渐渐摸索出了在密闭、黑暗、严寒的环境中,如何保持那一小簇火苗不熄的诀窍。
第七日深夜,一支敌国精锐探子借着暴雪的掩护,悄然潜入了村庄,他们的目标是村后的粮仓。
他们身法诡谲,行动悄无声息,自以为在黑暗中无人能察。
就在他们即将靠近粮仓时,异变陡生!
黑暗的村庄里,一个陶罐下,一床棉被里,一个雪坑中……数十盏被精心“藏”起来的灯,在同一时间被孩子们猛地揭开!
光芒骤然亮起,从四面八方将这支小队照得无所遁形。
他们惊骇地发现,自己早已陷入了由全村老幼布下的包围圈。
周逸尘扛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刀,站在风雪中放声大笑,笑声豪迈而不屑:“你们那帮官老爷说,火要管起来?可笑!我们连怎么在黑夜里活下去,都一并教会了村里的娃娃!”
这一切力量的源头,林辰自己,却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虚弱。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苏墨烧掉的那块布条,陈烬写下的那份契约,周逸尘点亮那些藏灯……每一份来自远方的信念,都在修复他的经脉,但同时,也将一份份沉甸甸的责任与痛苦,传递给了他。
他倚靠在窗边,望着远方京城的方向,那里灯火辉煌,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他知道,那些高坐庙堂之人,绝不会容许这样一股不被他们掌控的力量在民间肆意生长。
他们看到了火焰,看到了火焰凝聚的人心,也必然看到了对他们权柄的巨大威胁。
果然,京城最高的观星台上,一名身着紫金蟒袍的男子正负手而立,俯瞰着脚下如星海般的都城。
他的面前,悬浮着一面巨大的水镜,镜中正显现着南方药汤金纹、忘川桥头火聚、北境藏灯破敌的一幕幕景象。
“民心如火,可以燎原,亦可为我所用。”男子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
他身后,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躬身道:“殿下,林辰虽废,其名未消。这股野火若不及时收束,恐成心腹大患。”
蟒袍男子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他们将他奉若神明?将他的火视为信仰?很好。”
他缓缓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对那老臣下达了命令。
“传令下去,既然万民敬仰,那便由我们来为这位‘火圣’,亲手铸一座配得上他身份的丰碑。他们不是想要一个象征吗?那孤王,就给他们一个永世不可磨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