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令如山,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向帝国四境。
短短数日,一座通体由黑曜岩雕琢而成的巨碑,便在万民广场拔地而起。
碑身不见林辰面容,只刻着四个龙飞凤舞的篆字——“火圣丰碑”。
其下,则是由当朝大儒亲笔撰写的“林辰归天录”,文辞华美,将他描绘成天降的神祇,功德圆满后羽化登天,其火种已化作天边烈日,永世庇佑大乾王朝。
朝廷残党们额手称庆,他们终于为这股席卷天下的“野火”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归宿——神龛。
他们号召百姓前来祭拜,香火鼎盛,经文唱诵不绝于耳,仿佛要用这世间最虔诚的仪式,将那个曾行走于泥泞中的身影,彻底供奉成一个冰冷的符号。
然而,就在祭祀大典进行到第七日,人潮最为汹涌之时,一个身影逆流而行。
苏墨,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衣,他牵着一个盲童,一步步穿过跪拜的人群,走到了那座黑得发亮的丰碑之前。
“他说过,最怕你们跪着他。”苏墨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他的话语像一盆冷水,浇在狂热的火焰上,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在无数或惊愕、或愤怒、或不解的目光中,苏墨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把寻常铁匠用的火钳。
他没有理会四周的哗然,只是蹲下身,用火钳夹起一块被信徒们磕头时崩下的碑石碎块,投入了身旁一个简陋的火炉。
那火炉里,燃烧的不是凡薪,而是他从焦土中收集来的,尚存一丝林辰气息的余烬。
火焰触及碑石的瞬间,没有发出噼啪的燃烧声,而是猛地暴涨三尺,赤红的烈焰化作了熔金般的流光。
黑曜岩在其中并非化为灰烬,而是熔解成了一股赤色的洪流,盘旋升腾,竟在半空中勾勒出了一幅动态的画卷!
画面中,一个浑身浴血、步履蹒跚的身影正背着一个受伤的妇人,在齐膝的洪水中艰难前行。
他的背影瘦削而坚定,每一步都在泥水里踩出深深的涡旋。
人群中,一个中年汉子猛地瞪大了眼睛,浑身剧颤,他失声喊道:“是……是我婆娘!三年前南川决堤,就是这位恩公把我婆娘从洪水里背出来的!那时候他自己肋骨都断了三根啊!”
话音未落,空中的赤流再次变幻,化作林辰在酷寒的冬夜,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一个冻僵的乞儿身上,然后默默蹲下,用自己的手掌去温暖那孩子已经发紫的脚。
“那是我……那是我……”人群角落,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画面一幕幕流转,皆是林辰在世间最不起眼的角落,所做的最寻常的善举。
没有神光万丈,没有羽化登仙,只有一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固执地向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手的凡人。
这才是他们记忆中的林辰!
不是高踞庙堂的神,而是与他们一同在尘埃里打滚的火。
“砰!”第一个香炉被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狠狠砸在地上,他红着眼眶,抓起一把香灰,转身就走。
“他娘的!他帮我们活下来,不是为了让我们再找个新主子跪着!”
“砰!”“砰!”“砰!”
清脆的碎裂声此起彼伏,无数人站起身,砸碎了手中的香炉,将那些本该敬神的香灰,小心翼翼地捧起,撒向了自家的田地,撒向了城外的荒野。
苏墨静静地立于残破的碑前,身后是四散而去、脚步却无比坚定的人群。
他低声自语,像是说给那盲童听,又像是说给这天地听:“最好的纪念,是活得像他没离开一样。”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忘川河畔,另一场关于火焰的质问正在发生。
一名面容倔强的少年,手持一封写了又改的信,死死拦住正在桥边打理火塘的陈烬。
“陈叔,他们都说‘火能回信’,说只要心诚,逝去的亲人就能收到。可我给我爹写了三年信,烧了三年,为什么火里连一个字都没出现过?”
陈烬黝黑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带着少年走到了忘川桥的桥底。
在一处隐秘的岩缝中,他搬开一块巨石,露出了里面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的陶罐。
他随手拿起一个,打开封泥,里面是无数被火焰燎过的信纸残片,字迹模糊,却能感受到书写者当时的悲痛与思念。
“这是十年里,所有被送到这里,却无人领走的回信。”陈烬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有些话,不是为了得到回应才说的。”
他凝视着少年,一字一句地道:“就像你每天醒来,都会在心里喊一声‘爹’,哪怕明知道他听不见,你也喊了。这声‘爹’,不是为了让他答应,而是为了让你自己记得,你从哪里来,根在哪里。这,才是火愿意为之燃烧的地方。”
少年怔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雷电击中。
他跪倒在地,看着那数不清的陶罐,良久,终于颤抖着将手中那封信,缓缓投入了桥边的火塘。
火光轻柔地跳跃起来,没有显现任何文字,却映亮了少年满是泪痕的脸,那股温暖驱散了河岸的阴冷,仿佛一个无言的拥抱。
而在极北的苦寒之地,新任的县令为了彰显政绩,颁下了一道严苛的“明火律”,规定每家每户每夜必须轮流派人巡街点灯,确保全县灯火通明,违者重罚劳役。
政令一下,民怨沸腾。
周逸尘却召集了所有村民,他没有带头抗命,只是提出了一个简单的建议。
当夜,官差还没出动,全县的家家户户竟自发地提前点亮了自家的灯火。
不仅如此,周逸尘还组织村里的孩童们,用油灯在墙壁上投影,编排着一出出“灯火戏”。
戏的内容,全是村里人互帮互助的故事:今天东家帮西家修了屋顶,明天李家嫂子给王家婆婆送了热汤。
第三夜,整座县城灯火通明,孩童的欢笑声与看戏的喝彩声响彻云霄。
那些奉命巡夜的官差,拿着官灯走在亮如白昼的街道上,反倒显得无比多余和尴尬。
县令勃然大怒,将周逸尘传来问罪,怒斥他“巧计抗法,扰乱政令”。
周逸尘不卑不亢,从怀中捧出一本手抄的账册,呈了上去。
“大人,这是我们这个月,全村人互相帮扶的记录。帮孤寡老人挑水三十担,为病患之家修屋七间,助邻里接生一回……您要查灯火亮不亮,不如先查查这本账上,人心亮不亮。”
当夜,就连县衙里负责值更的兵丁,也偷偷熄灭了冰冷的官灯,转而在自家门口的屋檐下,挂起了一盏用油瓶做的、小而温暖的灯。
就在世人以各自的方式延续着林辰的火种之时,林辰自己,却已悄然离开了那家客栈。
他结清了所有账,没惊动任何人,在黎明前便消失在了小镇的尽头。
掌柜清扫房间时,才发现炕上整齐地叠放着一件粗布衣,衣角带着焦痕,正是当年林辰从灰巷走出来时所穿的旧衫。
掌柜心头一动,拿起衣服,竟发现内衬里缝着半块早已干硬如石的饼。
他猛然想起,这几个月来,林辰从未添置过一件新衣,从未为自己抓过一服药,却总是在雨夜帮邻里爬上屋顶补瓦,在寒冬用自己微薄的收入买来炭火,为街角的乞儿暖手。
那一晚,客栈的灶火无风自燃,火苗蹿起三尺高,光芒映照在斑驳的土墙上,竟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像是一个人背着一捆沉重的柴,缓缓远行的背影。
掌柜怔怔地看着,最终将那件焦边粗衣珍重地挂在了客栈大堂最显眼的地方,对着伙计们轻声说道:“这位客官没走远……他是把那个‘住’字,换成了‘过’字,住进了这天底下更多的地方。”
林辰徒步南行,最终来到了一片刚刚开垦出来的坡地。
农夫们正吆喝着号子,挥舞着锄头翻动着湿润的春泥。
忽然,一个农夫停下了动作,惊奇地叫道:“怪了,脚底下怎么发热?”
众人纷纷停手,只见随着泥土的翻动,那些埋藏于地下的、早已熄灭不知多少年的旧火塘残砖,竟一块块地,从内部透出微弱而温暖的红光。
那光点在阡陌之间蔓延,如繁星点缀于大地之上。
一名老农望着那蜿蜒的光路,喃喃自语:“每年春分犁地,这地下的老火根子都会跟着起来……可今年,好像烧得特别旺。”
林辰蹲下身,抓起一把带着温度的泥土,感受着其中细微的生命脉动。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田边,将怀中最后一枚铜板,轻轻放进了一个流浪汉用来讨饭的破碗里。
夕阳西下,他一瘸一拐地向着更远的地方走去,身影渐渐融进了无垠的金色麦浪。
也就在他身影消失的那一刻,极渊深处,那棵贯通天地的枯树上,紧闭了千年的独眼,眼皮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随后,缓缓地、彻底地闭合了。
仿佛它终于确认,人间,已无需它再睁眼守望。
然而,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并未就此结束。
当民间的火种以燎原之势自发燃烧时,另一双眼睛也在冰冷的王座之后,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野火虽盛,终究无序。
对于掌控者而言,无序,便意味着失控。
数日后,一道来自南境的加密奏折,被快马加鞭送入了皇城深处。
奏折上,只有寥寥数语,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与精密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