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采药人扔下药篓,疯了一般冲向村口,嘶哑的喊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神迹!井壁上又显字了!”
消息如燎原之火,瞬间席卷了方圆百里。
无数人涌向那口废井,当他们看清湿泥上那比先前更深、更稳的五个字——“不准怕问错”时,人群先是死寂,继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哗然。
这不再是模糊的告慰,而是一道清晰的、带着不容置喙力量的谕令!
这道谕令,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同时在大陆的不同角落炸响。
北境,寒风如刀。
周逸尘一脚踹开村公所的大门,将一张刚刚颁布的“静养令”拍在桌上,震得茶杯滚落。
“免扰林老清修,禁三岁以上孩童喧哗?”他怒极反笑,指着外面瑟缩在墙角不敢出声的孩子们,“林辰用半生教化天下,教的是朗朗乾坤,问的是本心大道!你们现在却要让他活在一个没有童声、没有疑问的坟墓里?”
村长颤巍巍地辩解:“周将军,我等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周逸尘眼中的煞气几乎凝成实质,“你们的好心,是在杀他!是在告诉全天下,林辰已经是个只能供奉起来的牌位!”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响彻整个村庄:“传我将令!从今日起,每月初七,定为‘吵闹日’!所有孩子都给我到村口古树下,谁的嗓门最大,谁的问题最多,谁跟人争论得最狠,谁就有奖!奖品我出!”
此令一出,大人们面面相觑,孩子们却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第一个“吵闹日”,古树下人山人海。
孩子们扯着嗓子,争先恐后地抛出积攒了满肚子的问题。
“林爷爷一个人会怕黑吗?”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喊道。
“他以前有没有偷偷吃过糖?”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踮着脚尖问。
问题千奇百怪,却无人嘲笑。
村民们在周逸尘凌厉的目光下,开始绞尽脑汁地共同编撰答案,最后汇成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名为《林爷爷一百问》。
当晚,夜深人静,村口那棵千年古树的根部,一缕极细的火丝悄然亮起,在黑暗中缓缓游走,最终拼出了三个字——吵得好。
几乎在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商道重镇,苏墨正把玩着一枚刚烧好的特制炭包。
他听说了北境的“静养令”和周逸尘的“吵闹日”,更早之前,他还得知了那场孩童争执的源头——那句“那就让他亲口骂我们!”
“亲口……”苏墨低声呢喃,他叫来心腹,连夜派人寻访到那两个争执的孩童,用一种特制的留声竹片,将他们当时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录了下来。
随即,他将这薄如蝉翼的竹片小心翼翼地封入“老林家传炭”的炭心之中。
这批炭,被他以“助燃思念”的名义,半卖半送地分销至百里八乡最偏远的村落。
夜幕降临,一户农家灶膛里,炭火烧得正旺。
灶边缝补衣物的老妪正昏昏欲睡,忽然,火焰“噗”地轻跳一下,一道模糊不清却充满稚气的声音从灶膛深处飘了出来:“……那就让他亲口骂我们!”
老妪猛然抬头,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声音……这是我孙子阿牛的声音!”她惊恐地望向灶膛,那声音却已消失无踪。
自那晚起,一个诡异的现象在无数村落蔓延开来。
每逢夜深,家家户户的灶火都会在不经意间,轻声吐出一两句孩童的低语。
那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带着执拗与期盼。
人们不再畏惧,反而开始在夜里静静守着自家的灶火,仿佛全村人都在共同守着一场尚未结束的对话,等待那个最终的回应。
而在更隐秘的忘川桥下,陈烬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个陶罐。
罐中盛满的灰烬,正持续不断地向外渗出殷红的血珠,仿佛一颗永不干涸的心脏。
他伸出手指,指尖燃起一缕细如蛛丝的火焰。
火丝在他指间飞速穿梭,将整个陶罐连同那些血珠,一并包裹起来,最终织成了一面薄如蝉翼、布满诡异纹路的“无声鼓”。
鼓已制成,却无声。
陈烬闭上眼,静静等待。
直到夜半子时,他猛地睁开双眼,屈起手指,对着鼓面轻轻一敲。
“咚。”
没有声音发出,鼓面却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坚韧的频率震动起来。
守在一旁、曾被林辰从洪水中救下的一名哑女,迟疑地走上前,将耳朵贴在鼓面上。
下一刻,她浑身剧震,泪水决堤而下。
她猛地抬起头,双手在胸前飞快地比划着,
陈烬读懂了她的手语:“他在说‘别停’。”
他缓缓点头,目光穿透黑夜,望向林辰所在的方向,声音低沉如火:“火不说话,但它记得谁该接着说。”
所有人的努力,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声音,最终都如百川归海,汇向了南荒那座孤寂的小院。
两个顽童每日雷打不动地轮流为林辰读诗。
今天,他们为了一句诗的押韵对错吵得面红耳赤,一个说是“安”韵,一个非说是“昂”韵,谁也不服谁。
林辰静静地躺着,仿佛一尊石像,对外界的争吵毫无反应。
良久,就在两个孩子吵得快要动手时,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从那双干裂的唇中挤了出来。
“是……安……”
声音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碾磨而出。
两个孩子瞬间愣住,整个院子落针可闻。
林辰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他努力地调整着已经僵硬的舌头,试图发出更清晰的音节。
由于太过用力,舌尖猛地抵破了上颚,一滴鲜红的血珠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滑落,滴在他素白的衣襟上,宛如一朵瞬间绽放的血梅。
短暂的死寂后,是两个孩子爆发出的惊天欢呼:“林爷爷!林爷爷说话了!他还能教我们!”
林辰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极其虚弱的笑意。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只要……你们……还敢问我……我……就没……真瞎。”
那一夜,沉寂已久的南荒地下火脉,毫无征兆地微微震颤起来,仿佛有万千沉睡的脚步,正在地心深处,缓缓踏响回应的节拍。
风波再起于次日午后。
一个新来的童子端茶给林辰时,因太过激动而手一抖,茶水泼洒而出。
林辰下意识地抬手一挡,枯瘦的指尖划过茶碗的碗沿,将方才说话时咬破唇角渗出的血渍,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迹。
仆妇慌忙收拾残局,将混着茶叶残渣的剩茶,随手倒入了院外那口废井边的渣堆里。
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井壁上时,那面湿泥墙上,竟又浮现出了新的字迹。
而这一切的源头,仅仅是林辰那微不足道的一句话,一个动作。
消息再次传到了苏墨耳中。
他听闻林辰竟为了教导顽童而开口咳血,又听闻那血迹引发了井壁上的再次显圣,这位精明的商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摩挲着下巴,眼中光芒闪烁。
之前的“传音炭”,传递的是过去的声音,是孩子们的“问”。
而现在,林辰给出了“答”,甚至亲自纠正了“错”。
问与答,对与错……
苏墨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知道,下一批销往天下的“老林家传炭”,应该承载些什么了。
不再仅仅是声音,而是某种比声音更深刻,更能触动人心的东西。
一种源自圣人亲口纠正的,“错误”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