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的风,自此便有了截然不同的味道。
最初,这股风是从各村各户的烟囱里飘出来的。
苏墨遵从林辰的指令,将那些承载着古老火契真意的焚简余灰,悄无声息地混入了最低贱的炭粉之中。
这些炭粉,通过最寻常的商路,像盐巴和布匹一样,流入了南荒百村的寻常人家。
没有人知道,他们买回家的,不仅仅是引火的燃料,更是一颗颗等待被唤醒的火种。
一位老妇人正佝偻着腰,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新炭。
火苗舔舐着黑色的炭块,青烟袅袅升起,锅里的米汤开始翻滚。
就在水汽氤氲之间,她那口用了几十年的黑铁锅锅底,竟凝结出一层奇异的白霜,组成了一行扭曲的字迹。
“……火要烧在锅底,不要供在庙顶。”
老妇人眯起浑浊的眼睛,凑近了看了半天,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她用围裙擦了擦手,嘟囔道:“嘿,这话说的,倒像我家那死老头子还在世时,天天念叨的道理。”
她不认得这是什么神迹,只觉得这话亲切、实在,就像土地里长出的庄稼,是自家人的东西。
从这一天起,南荒大地上,无数个灶台之上,都开始浮现出类似的“土话真言”。
“借火要还,欠情更要还”、“柴有柴道,人有人道”、“一根火柴点不亮天,千家万户的灯火才叫光明”……句句通俗,字字入心。
朝廷派来的巡查使抓破了头也查不出源头,这些字迹仿佛是从百姓心里自己长出来的,无根无凭,却比任何敕令都更有力量。
朝廷的反应很快,他们将这一切归咎于“火契”的混乱。
一道圣旨下来,要在南荒重镇的通天桥头,重修“火圣碑”,以朝廷颁布的统一文本,取代所有民间流传的火契。
这是要从根源上,收回对“火”的解释权。
负责此事的,正是陈烬。
官员们在桥头大兴土木,敲敲打打,而陈烬只是沉默地站在桥边,看着那座被废弃的火塘。
他不阻止,也不言语,仿佛一个局外人。
就在“火圣碑”即将落成的前一夜,他动了。
他走到桥头那面贴满了陈旧契约的墙壁前,将那些泛黄、破损,承载了无数人希望与承诺的旧契,一张张亲手揭下。
他没有看,只是将它们尽数投入了身后的火塘。
“哗啦”一声,火星四溅。
当夜,通天桥上没有了契约,只剩一座冰冷的石碑基座。
然而,出乎所有官员意料的是,全桥乃至全城的百姓,竟自发地提着灯笼,走出了家门。
他们没有聚集,没有抗议,只是回到各自家中,在昏黄的灯火下,用最朴素的纸,写下自己心中信奉的那个誓言,那个承诺。
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桥头,将那张代表着自己内心的纸,投入火塘。
一瞬间,火焰冲天而起!
那火焰不再是凡俗的橘红色,而是升腾起千百道璀璨的光影。
每一道光影,都代表着一个人的意志。
它们在夜空中交织、融合,最终形成了一片笼罩在通天桥上空的无字光幕。
那光幕静默无声,却让每一个仰望它的人,都在其中看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承诺,看到了邻里的担当,看到了众生的信念。
新来的郡守站在远处,看着这片光幕,脸色铁青。
他可以立起一万座石碑,却无法在这片由人心构成的光幕上,刻下哪怕一个字。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偏远的山村,另一场无声的较量也在上演。
官府为了“正本清源”,特设“火德童子试”,考核内容便是死记硬背朝廷颁布的典籍。
凡通过者,皆有赏赐。
周逸尘却带着村里所有的孩童,走上了另一条路。
考试那天,学堂空无一人。
孩子们背着干粮和水囊,跟着周逸尘巡山一日。
他们为独居的老人挑满了水缸,为久病的邻家寻来了草药,牵着眼盲的阿婆走过了最难走的山路。
傍晚归来时,孩童们疲惫却兴奋。
周逸尘让他们脱下沾满泥土的鞋子,一双双并排挂在了学堂的门前。
他对着前来质问的官吏,指着那些鞋底的脚印,平静地说道:“他们的脚印,就是最好的答案。”
那官吏气得说不出话来,正欲发作,却见山林之间,忽有万千萤火亮起。
那些萤火虫汇聚而来,竟在学堂前的空地上,组成了一行闪烁的大字:“此地无需考官。”
这便是燎原。
它不在庙堂,不在书本,而在锅底,在人心,在山野的泥泞与萤火之中。
而这一切真正的源头,南荒草庐中的林辰,身体却愈发衰败。
他的咳嗽越来越重,咳出的血,在手心凝结成暗红的血痂。
他看着那血痂,眼中没有绝望,反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他小心翼翼地将血痂剥下,放在石臼中,一点点研磨成最细腻的粉末。
然后,他将这饱含他生命精元的血粉,混入了农家最寻常的肥料中,让苏墨派人送给了山坡下的一户农夫。
春风吹过,麦苗破土。
那户农夫很快发现了异常。
他家的麦田长势格外喜人,根深苗壮,但最奇怪的是,所有的麦苗都不是直挺挺地生长,而是呈一种奇异的螺旋状排列。
那螺旋的轨迹,仿佛蕴含着某种玄奥的韵律。
农夫看不懂,只知道今年的收成差不了。
一位路过的老者却在田埂边驻足良久,他抚摸着身边幼孙的头顶,喃喃道:“娃儿,你看这麦子长的架势……你将来练功,就照着这麦子长,气就顺了。”
卧在床榻上的林辰,听着苏墨传回来的消息,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苦笑,他轻声叹息:“我不教了……可它们,还记得怎么活。”
生命本身,就是最顽强的传承。
这传承,甚至开始超越物质的界限。
那天深夜,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跌跌撞撞地闯入了草庐。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地喊道:“师父!我终于找到您了!”
林辰并未睁眼,只是气息微弱地躺着。
少年语无伦次地说道,他连续七夜,都在梦中见到一位白衣人,传授他一套“护心火法”,让他这自幼体弱多病的身子,竟能生出一股暖流,抵御寒疾。
林辰依旧沉默,只问了几个关于法门口诀和气息运转的细节。
少年所述,竟与失传已久的《太清玄元炼体诀》隐秘篇章暗暗相合,却又在许多关键之处做了变通,仿佛是专门为了体质孱弱、无法承受霸道功法的人量身定制。
它不再是单纯的炼体,而是先生存,再图强。
林辰沉默了许久,久到少年以为他已经睡去。
终于,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我没教你……但你说的,是对的。”
少年如闻天音,重重叩首拜谢,而后转身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他不知道,就在他离开的第二天清晨,千里之外,七个不同村落的体弱孩童,在同一时刻从梦中惊醒。
他们睁开眼,口中不约而同地,齐声背诵出同一段从未记载于任何典籍的口诀。
而在南荒草庐之外,那一圈无人栽种的野生雏菊,花瓣边缘,正无风自燃,缓缓升腾起一圈微不可见的、金色的火焰。
燎原之火,已入梦境,已入神魂。
林辰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外那圈燃烧的野菊但活过来的火,也最容易被狂风扑灭。
朝廷的鹰犬们找不到神迹的源头,必然会加倍疯狂地扑杀任何可疑的火星。
他需要为这片星火,找到一个既能汇聚,又能隐匿的港湾。
他轻咳一声,唤来了守在门外的苏墨。
“苏墨,”林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风大的时候,火星太亮,也最容易被看见。”
苏墨躬身道:“主上,您的意思是?”
林辰看着他,让所有想说话的人,都能找到彼此,但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在敌人耳中,都只是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