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一种近乎偏执的姿态,宣布自今日起,草庐三日不炊。
消息传出,全村哗然!
在这人人自危,靠着一口热饭吊着念想的绝望时刻,林辰,这个村里唯一的希望,竟然要停火?
这是何等的荒唐!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有人在远处低声咒骂,“没有饭香,这日子还怎么熬?”
首日,村中尚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人们只是远远地观望,揣测着林辰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草庐寂静,烟囱冰冷,仿佛一头蛰伏的死兽。
次日,压抑的气氛开始发酵。
一个三岁的孩童在母亲怀里哭得撕心裂肺,他的哭声不为饥饿,只为那句让所有大人心头一颤的童语:“娘,没有饭香……宝宝睡不着……”
一句话,捅破了所有人强撑的伪装。
那缭绕在村子上空的,不是炊烟,而是归家的信号,是“我们还在等你”的誓言。
如今,信号断了。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第三日,子时刚过,夜色最浓。
一个蹒跚的身影借着微弱的星光,摸索到林辰的草庐前。
是村东头的柳婆子。
她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自家锅里才盛出的,冒着滚滚热气的白米饭。
她将碗轻轻放在草庐的门槛上,浑浊的老眼凝视着那扇紧闭的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我家阿柱……走了八年了。别人都说他死在了外面,我不信……可今天,我想让他要是万一回来了,还能吃上一口热的。林家小子,婆子我……信你。”
仿佛一个信号,黑暗中,第二个身影出现了,同样端着一碗热饭。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百家灯火,竟在这一夜,以另一种方式被点燃。
一碗,又一碗,来自全村各户的热饭,被悄无声息地摆放在草庐门前,围绕着那冰冷的灶台,形成一个巨大而温暖的圆环。
每一碗饭,都是一个家庭最后的倔强,是他们对归人的无声呼唤。
黎明时分,第一缕晨曦刺破黑暗,照在草庐之上。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口被盐泥糊住的铁锅,锅底的裂缝处,竟陡然泛起一圈柔和的微光。
那由海盐、血灰、药渣混合而成的粗糙泥浆,在光芒中仿佛活了过来,开始缓缓消融,不是剥落,而是如同水银般渗入铁器的肌理之中,与那冰冷的锅体彻底浑然一体!
当光芒散去,裂缝已然消失无踪。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西部边陲。
苏墨正站在一片死寂的荒原上,脸色阴沉如水。
他面前,是第十七盏熄灭的引路灯。
一场诡异的“熄灯潮”正席卷西部,传言四起——“归人无望,心愿已断”。
引路灯由人心愿力点燃,灯灭,则意味着供奉它的人,已经彻底放弃。
苏墨亲赴调查,所见触目惊心。
每一盏熄灭的引路灯下,原本摆放着“待归席”的家庭,都已将其焚毁,转而供上了冰冷的亡灵牌位。
放弃,比死亡更令人感到寒冷。
他一路向北,终于在最北端的山隘口,找到了最后一盏尚在燃烧的残灯。
灯火如豆,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灭。
苏_墨在灯前盘膝而坐,从怀中取出了他随身携带的最后一枚火种。
那不是什么天材地宝,而是一片破旧的鞋底残片,边缘还带着干涸的血迹——那是当年林辰从尸山血海中背他出来时,穿破的草鞋上唯一剩下的东西。
他将这枚残片投入灯中,火焰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苏墨深吸一口气,低声唱起了那首五音不全的《归田谣》。
他的歌声嘶哑难听,毫无韵律,却带着一种不肯停歇的执拗,在孤寂的寒夜里,持续了整整一夜。
拂晓之时,奇迹降临。
那豆大的灯焰毫无征兆地暴涨开来,光芒万丈,亮如白昼!
炽烈的光辉穿透晨雾,竟映出百里之外,一个跛脚的少年正拄着木棍,艰难地朝着家的方向前行。
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口中却执着地念叨着:“娘说……饭要趁热……我……我快到了。”
自此,此灯永不熄灭,被后人称为“哑歌灯”。
而在更北方的酷寒之境,周逸尘正面对着一个更加棘手的难题——“弃灶村”。
整整一个村的村民,集体放弃了祖宅,迁往了别处。
理由简单得令人心碎:“等得太累了。”
面对此情此景,身为一方镇守的周逸尘没有下令责罚,反而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看不懂的事。
他在废弃的村口,用最坚硬的北地岩,建造了一面巨大的“回音墙”。
他邀请所有迁走的村民,随时可以回来,在墙上刻下任何想对归人说的话。
起初,墙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半月之后,整面墙壁已密布刻痕,触目皆是泣血的思念:
“爹,今年的柿子熟了,特别甜。”
“阿妹,你最爱的那款胭脂,哥每年都给你买好了,等你回来自己挑。”
“我不怪你没回来,但你可千万别忘了,咱家的门朝哪边开啊!”
某个风雨大作的深夜,奇景再生。
狂风呼啸,吹过那面刻满字迹的墙壁,无数道刻痕竟与风声共振,发出万千低语,时而如慈母的叮咛,时而如爱人的呢喃,汇聚成一片思念的海洋。
次日天晴,首批迁走的村民,竟已悄然返乡。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拿起工具,开始修葺自家那早已冰冷的灶台。
与此同时,南方湿热之地,一种名为“遗忘饥渴症”的怪病正在蔓延。
患者食欲全无,身体日渐消瘦,唯独在看见他人吃饭时,会浑身剧烈抽搐,眼中流露出极度的痛苦与渴望。
他们自己说:“怕看了别人家的幸福,自己这口气……就真的撑不住了。”
药石罔效,医者束手。
直到江羽裳的到来。
她诊断此为“心火逆行”,是长期压抑期待与希望,导致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溃堤。
她以世间罕见的“醒魂兰”为主药,辅料却匪夷所思——竟是那些被放弃的“待归席”上,早已风干的残饭。
她将其焙干研粉,制成“忆味丸”。
首例服用者,是一位刚刚为独子立下亡灵牌位的老母亲。
服药之后,她先是伏地痛哭,哭声之惨烈,闻者无不落泪。
紧接着,她猛地抬起头,一把抢过旁边药童手中当午饭的冷馍,疯了般地往嘴里狂啃,含糊不清地嘶吼着:“儿啊!娘给你留的饭……还没凉!你回来吃啊!”
那一口口吞下的,不是干硬的冷馍,而是被强行压抑下去的、不甘的希望。
此后,怪病渐消。
民间不称此药为“忆味丸”,而称之为——“不甘丸”。
当苏墨的灯光照亮归途,当周逸尘的墙壁唤回乡人,当江羽裳的药丸点燃不甘,远在一切起点的草庐中,林辰再度沉入了梦境。
那口巨灶重现,锅中汤水清澈如镜。
然而,这一次,水中倒映出的,却不再是他自己的面容。
镜子般的汤水中,无数张面孔如走马灯般轮转换。
有苏墨在寒夜里挑灯夜行的孤傲身影,有周逸尘在北境砸下祭坛的愤怒手臂,有江羽裳施针救人时那双纤细而稳定的指尖……更有千千万万他不曾相识的普通人,在各自的灶台前,低头吃饭,抬头望天。
忽然,一个稚嫩的童声在梦境中响起,清脆地提问:“叔叔,这口锅,到底是谁的呀?”
紧接着,另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回答道:“是那个……愿意比别人,多煮一会儿的人的。”
林辰猛然睁开双眼!
窗外晨雾弥漫,带着百家饭食混合后的独特香气。
他霍然坐起,目光第一时间投向了灶台。
那口铁锅,静静地立在那里。
锅底那道狰狞的裂痕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淡金色的奇异纹路,浑然天成,其形状,宛如一双温柔合捧的双手。
林辰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明白了。
修补裂痕,只是守住了最后的底线。而守,永远是被动的。
等待,亦是被动的。
无论是他的三日不炊,苏墨的哑歌灯,周逸尘的回音墙,还是江羽裳的不甘丸,他们所做的,都只是在绝望的浪潮中,为那些尚存希望的人,筑起了一道道堤坝。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堤坝再高,也挡不住滔天洪水。
与其被动地等待他们归来,不如……主动地,去呼唤!
用一种所有迷途之人,无论身在何方,都能听见的声音!
林辰的目光死死地锁住那口铁锅,眼神中的温和与平静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钢铁都融化的炽热与决绝。
这锅,煮了饭,喂饱了人心。但它的使命,还远未结束。
他深吸一口带着百家饭香的晨雾,大步流星地走出草庐,走向村子中央。
他的声音并不算响亮,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到祠堂来!带上你们的斧头和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