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感觉，如潮水般退去，林辰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他没有迟疑，转身从碗柜里，又取出一只粗陶碗和一双竹筷，盛上一勺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稳稳地放在了灶台旁那张矮凳上。
一碗，敬亡妻江羽裳。
另一碗，敬那些他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在无尽时空中等待的魂。
从此，林辰的草庐，每日三餐，都会多摆一副碗筷。
南荒村的村民们看在眼里，初时皆是不解。
有人以为他是思念亡妻过度，魔怔了。
有人则悄声议论，说他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但林辰从不解释，只是日复一日，沉默地添饭，换饭。
直到三个月后，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草庐外一个泥泞中挣扎的人影。
那是三年前被征召入伍，早已被列入阵亡名单的老兵李二狗。
他断了一条腿，浑身是伤，半爬半滚地冲进了林辰的草庐。
他没有去看任何人，而是像一头濒死的野兽，直扑灶台，跪倒在那张矮凳前，抱着那碗尚有余温的米饭，泣不成声。
“我……我没死……”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在雪山上，我饿得快昏死过去，睁眼就是白茫茫一片。我以为我要去见阎王了，可就在那时候，我闻到了一股饭香……我梦见，家里有人给我留了饭……那饭香，就是这个味儿！一模一样！”
这一夜，李二狗的哭声传遍了半个村子。
第二天，南荒村的家家户户，灶台边都多了一副碗筷，一碗热饭。
他们将其称为“待归席”。
无论是有亲人远行未归，还是到了战死者的忌日，甚至只是为了某个不知名的、或许正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流浪客，都有一碗饭，在那里静静地温着。
后来有云游的道士路过此地，惊奇地发现，此地明明地处偏远，却阳气鼎盛，就连饿鬼道的亡魂路过，都会在村口驻足，朝着村子的方向深深地低下头，仿佛在遥遥一拜，闻到了那久违的、家的气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苏墨带着他新烧制的一批陶碗，重返了当初“一步一饭”之路的起点。
那些遗落在路上的故事，那些没来得及听见的姓名，像一根根刺，扎在他心头。
他要将它们一一补录。
子时，阴阳交替之际。
苏墨将陶碗垒成一堆，点燃了祈愿的火焰。
火焰冲天而起，将他的脸映得通红。
就在此刻，一阵诡异的声响毫无征兆地钻入他的耳中。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火焰燃烧的哔啵声。
那是……咀嚼声。
密密麻麻，成千上万。
有的人在细细地嚼着脆响的锅巴，有的人在呼噜呼噜地吞咽着热粥，甚至还有人吮吸骨头的声音。
声音嘈杂，夹杂着天南海北的方言，男女老少，此起彼伏，汇成了一股声音的洪流。
苏墨骇然四顾，可他周围除了风，空无一人！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火焰，那升腾的火光渐渐扭曲、凝聚，竟隐约勾勒出无数个人形的轮廓。
他们的嘴唇在无声地开合，但那千万人的咀嚼声却更加清晰，最后，所有的声音汇聚成一句低沉而整齐的合诵，直贯入苏墨的脑海：
“我们吃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火焰轰然散去。
苏墨脱力般跪倒在地。
第二日清晨，当地村民惊恐地发现，那片干旱了数十年的焚烧之地，竟毫无征兆地涌出了一股清泉。
泉水甘甜清冽，而在泉底，静静地躺着上百粒漆黑的焦米，其形状，与苏墨烧掉的陶碗里残留的饭粒一模一样。
村中最年长的柳婆子捧起一粒，颤抖着说，这确是三年前焚烧的米，不知为何，死而复生了！
北境，政事堂。
一份由新任尚书周逸尘亲自拟定的新律，引发了轩然大波。
“归途假。凡在外任职之官吏，无论品级，每三年，可享一月归途假。往返路费，由公库支给，期间职位保留，俸禄照发。”
律令一出，满朝哗然。
尤其是一些世家大族的权贵，当即上本弹劾，言辞激烈，称此举“荒唐至极，玩忽职守，必将导致政务荒废，国本动摇”。
朝堂之上，面对群臣的讥讽与质疑，周逸尘一身青衫，立于殿中，只冷笑一声：“诸位大人，若一个官员，连回家的路都不敢想，不敢盼，他的心又如何能与万民相通？一个连乡愁都没有的人，谈何为国为民？”
皇帝力排众议，准了。
首年施行，结果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超过九成的官吏，竟不约而同地放弃了乘坐官驿马车，而是选择了步行返乡。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
沿途遇到断桥，便挽起裤管，与民夫一同修补；见到不识字的村童，便席地而坐，教他们写下自己的名字；碰到无钱看病的穷苦人，便解囊相助。
更有甚者，一名驻守边关的年轻将士，竟带着一名敌国的少年俘虏一同返乡。
面对长官的质问，他只是憨厚地挠了挠头：“将军，他说……他娘还在等他吃饭。”
一月期满，所有休假的官吏，无一人迟到，准时返岗。
并且，几乎每个人都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行囊，里面却不是金银，而是一包家乡的土，一封乡亲的亲笔信，或是一捧来年要试种的种子。
望着那些风尘仆仆却眼神明亮的下属，朝堂之上，曾经最激烈的反对者们，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们终于开始相信周逸尘在推行此律时说的那句话：“人心稳，则天下安。”
南荒的草庐，依旧炊烟袅袅。
只是，林辰握着锅铲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了。
长久的劳累与心血的耗损，让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炒菜时，滚烫的油星时常溅在指尖，烫出一个个燎泡，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
一个化名“江游”的游医来到了村子。
她话不多，只为乡人看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却无人知晓，她每日都会在日落时分，悄悄走到林辰的草庐外。
她看着那个男人笨拙而固执地为那两个“不存在”的人准备饭菜，看着他被烫伤的手指，眼神里是外人读不懂的痛惜。
她没有进去，也没有出声。
只是每日清晨，林辰都能在窗台上，发现一枚被露水浸过的银针。
那银针在晨曦下泛着柔和的光，仿佛浸泡过某种特殊的药汤。
一连七日，天天如此。
第八天，林辰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他捻起那枚银针，对着天光仔细端详。
就在那细微的针眼之中，他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粉末。
同心箓的残粉。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静止了。林辰在窗边默然枯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当那名自称“江游”的游医再次路过时，林辰主动从屋内走出，沉默地伸出了自己布满烫伤和老茧的手腕。
江羽裳，不，江游的指尖，在那一刻出现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她一言不发，取出银针，一针，一针，刺入林辰的穴位。
每一针的落下，都牵引着他体内枯竭的气血，如同用一根无形的线，在小心翼翼地缝合着一道早已断裂的誓言。
最后一针落下时，林辰的掌心已是汗出如雨，剧痛让他面色惨白，嘴角却勾起了一抹释然的笑意：“疼得好……疼，说明我还活着。”
江游收起银针，转身离去。
这一次，她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门槛处，没有留下一丝灰烬。
只有一缕阳光，恰好穿过窗台上那枚银针的针孔，变成一道纤细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了灶台边，那碗等待着归人的米饭上。
是夜，林辰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他梦见自己身处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却感觉不到丝毫灼痛。
那火焰是温暖的，明亮的。
火海之中，是数也数不清的人，万万之众，围着一堆堆篝火，各自持着锅具，正在烹煮。
有人用的是华丽的金鼎，有人用的是破旧的瓦罐，但所有锅里飘出的饭菜香气，竟奇迹般地融为一体，香得让人心安。
而在所有火焰的最中央，那口最高最大的灶台上，安放着的，正是他草庐里那口用了半辈子的老旧铁锅。
他看见，那铁锅的锅盖，正随着下方万万人的呼吸声，富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像是在应和着某种古老而神圣的誓约。
就在他看得出神时，一个扎着冲天辫的童子，笑嘻嘻地捧着一只空碗跑到他面前，奶声奶气地对他说：“阿爷，轮到你交饭了。”
林辰猛然惊醒。
窗外星河垂野，屋内灶火未熄。
他怔怔地望着那口陪伴自己多年的铁锅，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
就在这时，寂静的草庐中，忽地响起三声清晰的轻响。
那口沉重的铁锅锅盖，竟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行向上跃起了三寸，又稳稳地落了回去。
整个过程安静而平稳，仿佛刚刚有一个看不见的人，熟稔地掀开它，看了一眼锅里的饭，然后心满意足地盖好。
林辰的瞳孔骤然一缩，但他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望着那口重新归于沉寂的铁锅，长长吐出一口气，轻声说道：“好，明天……我再多煮一会儿。”
天亮了，林辰如往常一样起身，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
他走到灶台前，习惯性地伸手抚摸那口老铁锅，就像抚摸一位相伴多年的老友。
然而，当他的指尖划过锅身时，动作却猛地一顿。
他的手指，触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凸起。
他凑近了看，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锅身上。
他伸出指节，轻轻叩击裂纹所在之处，预想中沉闷的破损声并未传来，铁锅发出的声音，依旧清越如钟，浑然一体。
林辰的目光凝固了。
他知道，这口承载了万千期盼与归愿的锅，它的伤，不在外，而在内。
这不是凡火能造成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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