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辰黯淡,仿佛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盛大启示屏住呼吸。
南荒的草庐内,林辰的日常仍在继续。
那株自灶心破土而出的青苗,如今已生得亭亭玉立,三片叶子舒展着,带着火焰般的纹路,在昏暗中尤其显眼。
他每日清晨第一件事,便是走到灶台前,用指腹轻轻拂过冰凉滑润的叶尖,像是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小家伙,又长高了些。”他低声呢喃,嘴角噙着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笑意,“你也饿了吧?别急,等会儿饭开了,头一碗汤分你一口。”
这株青苗极有灵性,每当林辰靠近低语,叶片上的火纹便会明亮几分,到了夜里,更是会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如沉睡生灵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散发着微不可察的暖意。
村民们起初只是好奇,可见林辰日日如此,竟也生出几分敬畏与效仿之心。
家家户户的灶台,哪怕没有青苗破土,也被主妇们小心翼翼地摆上了一只小碗,里面盛着一勺新熬的米汤,仿佛那冰冷的灶膛里,也藏着一个等待哺育的希望。
第七日,子夜。
异变陡生。
整个南荒村落,数百户人家的灶膛,在同一时刻,无火自明!
那光芒并非烈火的赤红,而是如同夏夜萤火,温润而明亮,在每一间厨房里盘旋、飞舞。
村民们从梦中惊醒,却无一人感到恐惧,那光芒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亲切与安宁。
光如萤舞,整整持续了三刻钟,又如潮水般悄然隐去,仿佛一场集体幻梦。
而在风暴中心的林辰草庐,那株主苗的根部,竟缓缓渗出了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
露珠不大,却仿佛承载了万钧之力,沉甸甸地滚落。
它没有浸入泥土,而是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噗”的一声,化为一小撮细微的火炭灰。
林辰瞳孔骤缩,他死死盯着那撮灰烬,心脏狂跳不止——这灰烬的色泽与质感,与他当年咳血于地,血迹干涸后留下的痕迹,别无二致!
这株苗,竟是用他的命血浇灌而生!
同一片夜空下,远在千里之外的西漠边缘,苏墨正面临着另一场生死考验。
狂暴的沙暴刚刚过去,天地间一片昏黄,他作为盐道巡查官,被困在此地。
风沙稍歇,他在一处岩穴下,发现了一对蜷缩的母子。
妇人面色蜡黄,怀中的幼子气息奄奄,她们已断粮两日,眼神黯淡得看不到一丝光。
苏墨掏尽了行囊,只剩下最后一盏“心愿灯”。
这是盐道上的规矩,每位巡查官都会携带,灯油耗尽时,点燃灯芯,许下最后一个心愿,或求生路,或慰归魂。
他本意只是点燃它,用这最后的光明为母子俩驱散寒冷与恐惧,顺便探查前路。
可当火石划亮,灯焰燃起的刹那,那豆大的火苗竟猛地向上窜起三尺高,光芒大盛!
诡异的是,这光并不刺眼,反而将地面照得纤毫毕现。
就在妇人身前不远处,沙地上赫然映出一个模糊却清晰的脚印。
苏墨心中一震,他认得这脚印的样式,正是去年那支深入盐道腹地,最终全队失踪的商队所穿的靴印——而那妇人的丈夫,恰是其中一员。
他喉头滚动,却没有说破这个残忍的真相。
他只是将那盏光焰高涨的心愿灯向前一递,沉声道:“跟着光走,别回头。”
妇人早已没了主见,闻言只是麻木地抱起孩子,踉跄跟上。
那灯火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不急不缓地在前方引路,每当光芒映照之处,总会显现出下一个同样的脚印,串联成一条通往未知的生命线。
三人一灯,在这片号称百年无人生还的“死风谷”中跋涉了整整半日,竟奇迹般地走出了风口,看到了远方盐城的轮廓。
临别时,恢复了些许精神的孩童,指着苏墨手中那盏已恢复正常的灯,好奇地问:“叔叔,它是不是在等人?”
苏-墨凝视着那点温暖的灯芯,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啊,它在等所有不肯放弃的人。”
而此刻的北境长河入海口,一场更为激烈的冲突正在爆发。
周逸尘一袭黑衣,立于盐卫船头,面沉如水。
他面前,是一艘被强行截停的巨型运冰船。
船上没有货物,只有上百口巨大的千年玄冰棺。
这就是北境贵族圈中秘而不宣的“寒尸贡”——将每年冬天冻毙于风雪中的流民尸体,完整地封入玄冰,作为贡品献给上游的某个修行宗门,用以换取延年益寿的丹药和修行资源。
“开棺!”周逸尘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盐卫们手起斧落,十口冰棺应声而开。
寒气弥漫中,一具具瘦骨嶙峋的尸体显露出来。
他们无一例外,全都面朝着南方的故土,仿佛至死都在凝望家的方向。
而最让周逸尘目眦欲裂的是,几乎每一具尸体的口中,都死死含着半块早已冻成石块的冷饼。
那是他们在饿极倒下的最后一刻,仍不愿松口的食粮。
“砰!”周逸尘一拳砸碎了身旁的冰棺,抱起其中一具轻如鸿毛的孩童冰尸,转身面向船上那些惊慌失措的管事,声如惊雷:“你们吃的每一口灵米,喝的每一口仙酿,都他-妈是踩着别人的命换来的!若这就是修行,那我周逸尘,宁可永世不得道!”
他的怒吼顺着河风传遍两岸。
闻讯赶来的百姓越聚越多,他们看着那些面朝南方的亲人、同乡,无声地流下眼泪。
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将一碗热腾腾的粟米饭投入岸边燃起的火堆,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成千上万碗热食被投入火中。
那不是祭奠,是愤怒,是控诉!
火焰冲天而起,炙热的气浪扑向河面,那些千年玄冰竟在高温与民怨的共鸣下,发出一连串“咔啦啦”的脆响,尽数爆裂!
百具冰尸安然落水,不再被寒冰禁锢。
河水仿佛也懂得了亡魂的夙愿,卷起一个温柔的回旋,载着他们,缓缓顺流漂向南方故土的方向。
喧嚣过后,南荒的草庐却走向了另一种极致的宁静。
一日,村中孩童追逐嬉闹,不慎撞翻了林辰家的锅盖,“哐当”一声巨响,惊得灶台上的青苗骤然卷起了所有叶片,光芒尽失,仿佛一个受惊过度的孩子。
林辰心中一动,他尝试着制造了几次不同的声响,发现青苗果然对任何喧扰与戾气都极为敏感。
他终于悟了。
他立下新规:凡入草庐者,无论何事,必须先在门外静坐三息,吐尽心中杂念,方可近灶。
他又寻来一截紫竹,亲手削制了一支竹哨,每日饭前,便对着青苗吹奏起一曲舒缓的《归田谣》。
哨音清越,如山间清泉流淌,音落之时,那蜷缩的叶片便会重新舒展开来,迎着光,比之前更加精神。
村里一位老木匠见此情景,抚须感叹:“原来火也需清净,火清净了,人心才不会浮躁。”自此,南荒兴起了一股“静炊”之风。
家家户户做饭前,都会静默片刻,整个村庄的饭香似乎都因此变得更加浓郁醇厚,许多村民说,连睡梦中,都更多地见到了已故亲人的笑颜。
这天夜里,林辰心中那股探究的欲望再也按捺不住。
他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掘开灶台下的泥土。
三尺过后,他彻底惊呆了。
青苗的根须并非如他想象中那般向下深扎,而是匪夷所思地横向延伸出去。
那根须细如发丝,却坚韧异常,闪烁着淡淡的火星,一路蜿蜒,沿途竟缠绕上了村中各家早已废弃的旧灶坑中残留的灶灰。
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屏住呼吸,顺着一根主根须的方向,一路追踪而去。
根须穿过村落,延伸至荒野,竟直直抵达了村外十里之地。
而那根须的尽头,缠绕的不是灶灰,而是一堆破碎的陶碗残片——那正是当年盐道巡查官苏墨,在极度饥饿中,为了恪守“一步一饭”的承诺,亲手焚烧摔碎的那批陶碗!
就在林辰的手指触碰到那根须尽头的刹那,整片南荒大地,都开始隐隐震颤。
仿佛沉睡的巨龙苏醒,所有被根须连接的旧灶,无论新旧,无论废弃与否,在同一时刻,同时腾起一缕无形的热气。
万千热气汇聚升腾,直冲云霄,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缓缓凝成一只遮天蔽日的巨大手掌虚影,温柔地、悲悯地,轻轻覆上整个南荒的上空。
林辰仰望着那只由万家烟火汇聚而成的手掌,震撼得无以复加,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呢喃:“原来……我们早就在一起做饭了。”
天光渐亮,那巨手虚影缓缓消散在晨曦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可林辰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唤醒了。
他回到草庐,灶上的米粥已经煮好,香气四溢。
他盛好自己的一碗,端到桌前,却没有立刻动筷。
他凝视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粥,又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身旁那个空着的位置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从今往后,这饭,或许不再只是为自己而食了。
那一张张在历史中、在苦难里、在等待中期盼着一餐热饭的面孔,此刻仿佛都汇聚在了他的感知里,就在这间小小的草庐中,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