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心,便是世间最锋利的笔,最浓重的墨。
林辰深吸一口气,那股源自神魂深处的激荡,让他眼前的世界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看着眼前一张张麻木、空洞的脸,心中那点燃的火苗,骤然化作燎原之势。
他没有返回队伍,而是在这临时的歇脚地,寻了一块还算平整的空地,用脚画了个圈,朗声道:“今日,开一堂无字课!”
“无字课?”归途上的人们早已疲惫不堪,闻言只是茫然地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
没有纸,没有笔,甚至连一块像样的木板都没有,如何上课?
林辰没有解释,只是站在圈中,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都闭上眼,仔细想一想,你最后一次,被人清清楚楚地叫出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时候?”
一瞬间,人群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精准地刺入每个人心中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
逃亡、流浪、被驱赶……他们早就成了无名的“流民”、“乞丐”、“灾祸”,名字,那是属于“人”的东西,是属于有家、有根的人的奢侈品。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无声滑落。
一个中年妇人则像是陷入了梦魇,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气音。
更多的人,只是痛苦地摇头,那段记忆,早已被饥饿与恐惧磨蚀得一干二净。
“想不起来,没关系。”林辰的声音温柔下来,“那就想,你的名字里,有什么?是带‘木’,还是带‘口’?是与山川有关,还是与河流有连?”
他走到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眼神呆滞的少年身前,蹲下身,从熄灭的火堆里捡起一根尚有余温的炭条。
他托起少年冰冷而粗糙的手掌,在那掌心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写下一个“木”字。
“你的名字里,有这个字。”
少年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了一下。
他死死盯着掌心的那个黑色印记,嘴唇哆嗦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
“现在,用你的指头,跟着我画的痕迹,再描一遍。”林辰引导着他。
少年颤抖着伸出食指,在那炭黑的笔画上,笨拙地、迟疑地,反向描摹。
一遍,两遍……当他终于能独立划出那个歪歪扭扭的“木”时,积攒了多年的泪水,轰然决堤。
“不用写全,写得出‘木’也好,‘口’也罢,只要是你的,就是对的!”林辰的声音传遍整个营地。
人群骚动起来,一个又一个人,开始在自己的掌心、在泥地上,尝试着、回忆着,寻找着那个独属于自己的符号。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失语少女,猛地从人群中冲出。
她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林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她像是被某种力量攫住了,疯了一般抓起地上一块拳头大的炭块,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坚硬的地面上奋力划拉起来!
炭块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她的指甲因为用力过猛而迸裂,鲜血混着炭灰,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终于,两个歪斜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字,出现在众人眼前。
“阿……姆……”
少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两个模糊的音节,随即瘫倒在地,放声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却又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
整个营地,落针可闻。
唯有火堆中的木柴,噼啪作响,像是在为这迟到了太久的呼唤,轻声应和。
归途的队伍日益壮大,林辰的“无字课”如同一颗火种,点燃了无数归者心中名为“自我”的火焰。
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数千人的队伍绵延数里,原先苏墨用以传讯的铃声,渐渐变得难以分辨,时常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苏墨当机立断,在又一次扎营后,推出了“双铃制”。
他从缴获的物资中寻来一口厚重的铁铃,与自己随身的铜铃并悬于高处。
“诸位听真!”苏墨的声音清越如剑鸣,“自今日起,双铃并鸣。铜铃声急,三响为号,示有敌情,全员戒备!铁铃声缓,奏《归田谣》,示为归人,不必惊慌!”
新规推行的第三夜,便派上了用场。
当队伍行至一处边境哨站时,夜色深沉,守军远远望见黑压压的人群移动,立刻拉弓搭箭,如临大敌。
刺耳的铜铃声率先在归者队伍中炸响,所有人瞬间伏低身形,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箭矢即将离弦的刹那,一阵沉稳而悠扬的铁铃声,和着熟悉的《归田谣》旋律,穿透夜幕,悠悠传来。
“住手!”一名满脸风霜的老卒猛地按住身边年轻士兵的弓,“是《归田谣》!是归人!”
箭矢被缓缓放下,紧张的对峙化为沉默的注视。
待到队伍走近,火光下,哨站的将士们看清了那一张张瘦弱疲惫的脸,看到了队伍中大量的妇孺老弱。
那一刻,所有猜忌与敌意都烟消云散。
全场将士,无人下令,却不约而同地解下腰间的干粮袋,默默地在道路两旁排成长列,静静地看着归者们走过。
这无声的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队伍有了魂,有了序,但他们依旧是无根的浮萍。
周逸尘深知,没有朝廷的认可,这条归途,终究走不长远。
他耗费数个日夜,不顾同僚的阻挠与嘲讽,含血写就一篇《万民归途疏》,直递天听。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这份在许多人看来痴人说梦的奏疏,竟得到了朱笔御批。
一道“归途令”的政令,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颁行天下。
周逸尘亲手设计了青铜腰牌,正面是归途的大致路线图,背面则深刻着八个字:“此身虽远,未尝离家。”
首批三百枚“归途令”,被快马加鞭送至归者队伍中。
当周逸尘将第一枚腰牌交到一位老妇手中时,她那双枯树皮般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
她将那冰冷的青铜腰牌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要将那八个字烙进骨血里。
随即,她双膝一软,伏地叩首,老泪纵横:“老婆子活了七十多岁,到今天,才觉得自己……是个‘人’了!”
与此同时,队伍中的江羽裳,也用自己的方式,为这条归途打下最坚实的根基。
她精挑细选了九十九株生命力最旺盛的青苗,在归者途经的每一处歇脚地,都亲手植下一株。
她刺破指尖,以自身精血浇灌,口中念念有词。
常人看不见的是,随着她的施法,这些分布在千里之遥的青苗,根系在地下疯狂蔓延,彼此勾连,最终形成了一张覆盖整个归途的“同心脉网”。
此后,任何身处脉网覆盖范围内的人,只要心中对“家”的思念达到极致,便能引动植物共振,传递情绪。
一日深夜,一个与父母走散的孩童在荒野中迷路,他抱着膝盖,绝望地哭喊着:“家……我要回家……”
就在他哭声响起的瞬间,千里归途之上,九十九处苗圃同时无风自动,剧烈摇曳。
每一株青苗的叶片上,都仿佛有流光闪过,浮现出同一句话:“别怕,我们听见了。”
队伍一路向西,终于抵达了传说中的弃灶岭。
这里是当年那场大迁徙悲剧的终点,无数人在这里绝望地抛弃了最后一口赖以生存的铁锅,化作枯骨。
悬崖之下,白骨累累,阴风怒号,仿佛是无数亡魂在哭泣。
这里是终点,亦是起点。
林辰在悬崖边停下脚步,他从行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口他从村塾中带出的,也是唯一一口伴随他们至今的“伴归炉”。
在千人注视下,他走到崖壁前,找到一处坚固的岩缝,将伴归炉稳稳地嵌入其中。
而后,他竟抽出了那把用了多年的,已经卷了刃的锅铲。
他深吸一口气,以铲为笔,以崖为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凿向那坚硬的岩石!
“铛!”
火星四溅,石屑纷飞。一个深刻的笔画,出现在崖壁之上。
他没有停歇,一铲,又一铲,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刻进这山石之中。
许久,一个力透岩石的字,终于成型——
“等”。
刻完这个字,林辰缓缓转身,面向身后肃立的千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平静,却又坚定得如同他身后的万仞绝壁。
“我不会再回村塾了。”
“从今往后,我的家,就在你们走不动的地方。”
话音落下的瞬间,嵌入岩缝的伴归炉中,一团火焰“轰”地一声冲天而起!
那火焰是如此熾烈,将林辰的身影、将千人肃立的身影,都映照得如同神祇。
远方的群山之间,第一缕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精准地洒在那尚未完成的巨大碑文之上。
“等……归……”
晨光熹微,却驱不散弃灶岭上彻骨的寒意。
那口嵌入岩缝的伴归炉,火焰虽烈,能暖人身,却暖不了这坚逾钢铁的崖壁。
林辰手中的锅铲,刚刚凿下一个字,已然感到了岩石那冷硬无情的回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