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死寂的混沌，仿佛有生命般，正一点点蚕食着林辰脚下由青苗根须铺就的微光之路。
雾气愈发厚重，湿冷刺骨，像是无数亡魂的叹息，吹得他识海中的那点火苗明灭不定。
青苗的光芒被压缩到身前不足三尺，再往前，就是能吞噬一切的未知。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林辰摸索着解下背上那只跟随他多年的“伴归炉”，这炉子不仅能煮饭，炉壁内更嵌着一枚宗门所赐的引路灯碎片，能在迷途中指引归途。
可现在，它本身也成了累赘。
“对不住了，老伙计。”他低语一声，
他举起炉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脚下一块凸起的黑石上！
“哐当”一声巨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炉壁应声开裂，他毫不犹豫地再次砸下，直到整个炉身四分五裂。
他小心翼翼地从扭曲的金属中剥出那枚只有指甲盖大小、闪烁着微弱青光的碎片。
接着，他割下破烂锅铲上仅剩的一块残铁，将其与碎片一同置于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上。
没有锤子，他的手掌就是最好的锻锤。
真气自丹田狂涌而出，灌注于掌心，化作无形烈焰。
赤红的光芒亮起，那块残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变形。
“滋滋”声中，汗水滴落，瞬间蒸发。
他的手掌被高温灼得通红，却浑然不觉。
他要将这微弱的光，变成一盏能穿透迷雾的灯！
一夜无眠。
当天边泛起一丝几乎无法察知的鱼肚白时，一盏造型奇特的扁平小灯终于成型。
灯身由锅铲残铁铸成，入手滚烫，内部空间狭小，刚好能容纳那枚碎片和一张他用最后心血绘制的“余温符”。
灯壁外侧，则用指甲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又充满力量的“归”字。
他点燃符纸，将碎片置入。
刹那间，一束凝练如实质的青色光芒从灯芯射出，竟如利剑般瞬间穿透了眼前厚重的浓雾，直达百丈之外！
光芒虽微，却坚韧不拔。
林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这盏呕心沥血铸就的引路灯用力插在一旁的峭壁高处。
他退后三步，对着那盏在风中摇曳、却始终不灭的灯火，深深一拜。
“我不一定能走到头，”他的声音沙哑而坚定，“但灯要一直亮着。”
几乎在引路灯亮起的同一瞬间，远在千里之外的总调度营地，一面巨大的沙盘上，一个微弱的光点骤然亮起。
“西北方向，辛卯三区，有引路灯现！”负责瞭望的斥候声嘶力竭地高喊。
端坐于沙盘前的苏墨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
他等这个信号太久了！
仅凭青苗根须的气息感应太过被动，只有光，才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语言！
“传我将令！召集所有墨家工匠，立刻研制‘光铃镜’！”苏墨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以百炼精铜为镜，内嵌联动铃舌。白日引光，夜晚映火！我要让这道光，变成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和耳朵！”
工匠们连夜赶工，一面面奇异的铜镜被加急送往沿途的各个哨站。
与此同时，苏墨亲自制定了一套全新的“光语”规则。
“听好了！自今日起，铃语码辅，光语为主！单闪为‘安全’，双闪为‘请求补给’，长亮超过三息，为最高等级的‘集结’信号！”
命令下达，一张由光点构成的无形大网，开始沿着林辰开辟出的道路迅速铺开。
数日后的黄昏，残阳如血。
西北方位的哨站突然连续长亮三息，正当所有人以为是集结信号，心头一紧时，那光芒却骤然熄灭，随即又快速闪烁起来，一短一长，再一短，接着是两下短促的闪烁……
这节奏……
苏-墨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浑身剧震！
这无序的闪烁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但在他耳中，却仿佛奏响了最熟悉的旋律！
那是《归田谣》！
是所有“归者”离乡时学唱的第一支歌谣！
是家的声音！
“有人在用灯回应我们！”苏墨激动得声音发颤，“不是简单的信号，是语言！是归者的语言！”
光，在古道上蔓延。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仿制的引路灯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各个哨站和村落，却因缺乏林辰那样的真气温养，光芒微弱，极易被风雨浇熄，或被闻光而来的野兽扑灭。
坐镇中枢的周逸尘接到各地传来的损耗报告，眉头紧锁。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灯的问题，更是人心的问题。
这条路，不能只靠林辰一个人走，也不能只靠哨站的士兵守。
他提笔，亲自写下了一道前所未有的政令——“燃灯令”。
“凡古道沿途村落，无论贫富，今夜起，每户须在窗台或门口，悬挂一盏小灯。样式不限，油灯、纸灯、烛火皆可。唯一要求：通宵不灭。”
政令的最后，只有一句话：“违者无罚，邻里可登门劝说，共护归途之光。”
没有强制，没有惩罚，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期盼。
政令下达的当晚，奇迹发生了。
从东到西，绵延数千里的古道两侧，无数村庄的窗棂上，一点点温暖的光亮了起来。
起初是零星几点，随后是成百上千，最终汇成了一条横贯大地的璀璨星河。
一名断了腿的老兵，颤抖着手，点亮了儿子战死前留下的那盏破旧纸灯笼，浑浊的老泪顺着脸颊滑落。
“儿啊，你没能回来……但爹，还能为别人的孩子，再守上一夜。”
就在整片大地为一线生机而沸腾时，远在药王谷的江羽裳，却心急如焚。
她面前，那株与林辰性命相连的“同心苗”主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叶片上的青光黯淡得仿佛随时会熄灭。
不能再等了！
她咬破指尖，以心血为引，将数根银针刺入主根之内，同时运转师门禁术“牵心渡气术”，将自己的神识顺着那微弱的联系逆流而上。
瞬间，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枯竭感席卷了她！
她仿佛看到了林辰的身体，气血已近乎干涸，五脏六腑都蒙上了一层死气。
唯有识海最深处，有一团微弱却倔强的执念之火，仍在不屈地燃烧。
而维系这团火焰的，不是丹药，不是真气，而是一幕幕反复浮现的影像。
村塾门前，一群满身泥巴的孩童围着新按下的手印墙哈哈大笑；夕阳下，老旧的院落里，袅袅的炊烟升起，夹杂着妇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喊声……
那些是记忆！是关于“家”的最温暖、最质朴的记忆！
江羽裳猛然惊醒，一口鲜血喷出，脸色煞白。
她终于明白了！
林辰不是在开路，他是在献祭！
他在用自己最珍贵的记忆为燃料，喂养着这条希望之路！
“疯子！他是个疯子！”她喃喃自语，眼中却满是震撼与敬佩。
她不敢再耽搁，抓起笔，用颤抖的手疾书：“速送‘共情丹’残方至所有踏迹灶！以万家香火之气炼丹，唤醒所有归者对‘饭香’的记忆！减轻林先生的负担！”
林辰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一切。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往前走。
他终于来到了黑风岭。
此地曾是帝国最大的流放之地，怨气冲天，狂风卷集着黑色的砂砾，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
他几乎睁不开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山之上。
就在他被一股狂风吹得几乎要跪倒在地时，脚下的大地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
“轰隆——”
整片巨大的山壁，表层的岩石竟如被一只无形巨手剥离般，轰然脱落，露出内里一片光滑如镜的岩面！
那岩面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名字。
大的，小的，工整的，歪扭的，清晰的，模糊的……层层叠叠，数之不尽。
这些名字仿佛拥有生命，正如同呼吸一般，微微闪烁着温润的光芒。
在所有名字的最上方，有一行铁画银钩般的大字，散发着灼人的热量：“我们记得你是谁。”
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辰踉跄着上前，伸出早已被鲜血和泥污覆盖的手，轻轻抚过那些名字。
指尖传来的，不是冰冷的石壁，而是一阵阵温热的脉动，仿佛有万千颗心脏在其中跳动。
风中，仿佛响起了万千人的低语。
“你当年教我们写的字，如今传遍天下了……”
“你写的那些字红了，所以离家的孩子，终于认得‘家’字怎么写了。”
林辰浑身一颤，仰头望着那遮天蔽日的名字墙，眼眶瞬间赤红。
他想起了多年前，身为落魄教书先生的自己，在那个小小的村塾里，一遍遍教孩子们写下自己的名字，写下“家”和“归”……
“我不是英雄……”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这面由万众意念凝聚而成的丰碑，嘶声怒吼，“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任何人，再饿着肚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话音未落，一口压抑不住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如一道血箭，溅射在光滑的岩壁之上。
那片被鲜血染红的岩壁，青光一闪，瞬间将血色吞没。
紧接着，一个全新的、散发着血光的文字，在万千名字之旁，缓缓浮现。
剧痛和虚弱如潮水般涌来，林辰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单膝跪倒在地。
他胸前被风砂割开的一道伤口，此刻也崩裂开来，鲜血顺着破烂的衣襟，一滴，一滴，不停地落在脚下的黑土之上。
伤口很深，像是被什么规则之力撕裂，无论他如何运转所剩无几的真气，都无法愈合。
那殷红的血珠，滴落在地，没有渗入土壤，反而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金石落地的沉闷声响。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