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殷红的血珠,滴落在地,没有渗入土壤,反而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金石落地的沉闷声响。
紧接着,更为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血珠并未凝固,而是在酷寒的雪地上,如同一颗被唤醒的种子,开始迅速生长。
一息之间,它便拔地而起,化作一尊不过寸许高的赤色小碑。
碑体晶莹剔透,仿佛最上等的红玉雕琢而成,内部隐有流光闪烁。
林辰踉跄一步,又一滴血珠顺着他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滑落。
“啪嗒。”
又是一声轻响,又一尊赤色小碑在他身后破土而出。
他麻木地向前挪动,身后,血珠不断滴落,小碑接二连三地生根发芽。
他早已耗尽了所有布条,身上数十道被黑风岭罡风撕裂的伤口,成了无法堵住的泉眼。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唯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向前,回家。
当他走出约莫一里地后,回头无意识地一瞥,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他身后,一条由数百尊赤色小碑组成的蜿蜒小径,在皑皑白雪中格外醒目,如同一条赤色的长龙,追随着他的脚步。
他心中一动,凑近一尊小碑,只见光滑的碑面上,不知何时竟自动浮现出两个古朴的篆字——等归。
等归……等我归去?还是,等待归人?
林辰来不及深思,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咬破舌尖,用剧痛强行唤醒一丝清明,继续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碑,向着家的方向挪去。
七十里后,林辰的身影已消失在风雪尽头。
而他身后,那条由鲜血铸就的碑林,已然绵延成阵,数万尊血碑在苍茫的雪原上如红莲绽放,凄美而壮烈。
一支负责巡查归途路线的踏迹灶巡炊队,在风雪中艰难地跋涉。
“队长,你看那是什么?”一名队员指着远处,声音因震惊而颤抖。
队长举起单筒望镜,视野尽头,一片妖异的红色震撼了他的心神。
当他们靠近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墓碑?”一个年轻队员喃喃道,“谁会在这里立下如此多的无名碑?”
队长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触摸着一尊血碑。
触手温润,非金非石,竟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博动,仿佛活物。
“不对,”他猛地站起,脸色煞白,“这不是遗骸标记!天黑了,你们看!”
随着夜幕降临,每一尊血碑都开始散发出柔和而坚定的红光。
那光芒穿透风雪,连成一线,清晰地指向了北方,仿佛一条用生命点亮的星河。
更奇特的是,无论风雪如何肆虐,站在这碑林之中,竟能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这……这是导航……”队长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看着那蔓延至视线尽头的碑阵,猛然醒悟,“这不是什么神通,这是有人用自己的命,一步一步铺出来的回家路!”
中央营地,铃塔之下,苏墨正对着巨大的沙盘眉头紧锁。
一名传令兵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双手呈上一只由玄冰制成的盒子:“苏帅,踏迹灶第七巡炊队紧急传回的样本!”
苏墨打开盒子,一枚寸许高的赤色晶体静静躺在其中,正是林辰的血碑。
他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剧变。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枚晶体里蕴含着一股无比精纯的生命精血,以及……一丝他无比熟悉的《万灶淬体诀》的残韵!
“是他……”苏墨的手指微微颤抖,“原来他已经走到了那里。”
他立刻下令:“将此物研磨成粉,将沙盘升级为‘命途沙盘’!”
很快,巨大的沙盘被重新调整,以血晶粉末勾勒出的线路,正是林辰走过的那七十里碑林。
当最后一粒粉末落下,整座沙盘嗡然一震,那条红线瞬间亮起,而在红线的最前端,一个代表着林辰的光点,正明亮地闪烁着。
“实时映射他的生命状态……”苏-墨死死盯着那个光点。
一夜无话,直到第二天深夜,异变陡生!
沙盘上,代表林辰的那个光点,毫无征兆地开始急剧黯淡,光芒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不好!”苏墨心中一沉,林辰到极限了!
然而,就在光点即将彻底消失的刹那,沙盘上那条由血晶粉末勾勒出的线路,竟从尾端开始,一尊尊血碑的虚影逐一亮起!
成千上万的光点,汇成一股磅礴的红色洪流,逆着线路,朝着最前端那个即将熄灭的光点,反向奔涌而去!
原本微弱的光点,在接触到这股洪流的瞬间,猛地一亮,虽然依旧虚弱,却顽强地稳住了!
“这……这是……”苏墨瞪大了眼睛,随即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露出狂喜与震撼交织的神情,“他在用命铺路,而这条路,这些被他感召的‘归意’,也在拉着他活下去!他在透支自己,但他们也在拉他!”
他猛然转身,对着传令官嘶吼道:“传我将令!所有铃塔,即刻起,二十四时辰加奏《归田谣》终章!频率调整至庚组丁卯,与血碑共振!快!”
命令传下,遍布归途的数百座铃塔,同时奏响了那首古老而苍凉的归乡之曲。
悠扬的钟声穿透风雪,化作无形的波动,精准地覆盖了那片血碑林。
霎时间,所有血碑光芒大盛,向林辰输送的能量洪流,陡然粗壮了一倍!
弃灶岭,归途上的一处重要节点。
周逸尘一身素服,神情肃穆地站在刚刚落成的祠堂前。
他已成功奏请朝廷,在此地设立“血碑祠”。
这祠堂不供神佛,不拜鬼神,高大的墙壁上,只准备镌刻那些在归途中逝去的、连名字都未曾留下的归者名录。
“凡踏归途而亡者,无论身份,无论贵贱,皆可入此祠,受万家香火祭拜。”
周逸尘亲自主持首祭,点燃了祠堂内整整一千盏长明油灯。
他手持祭文,对着空无一人的祠堂,高声诵读:“身无籍,魂有家;血未冷,路已通!今日,以林辰之血为引,迎诸位无名归者,魂归故里!”
话音落下的瞬间,祠堂内,那千盏油灯的火焰,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无风自摇,齐齐朝着南方的天空,压低了焰头,仿佛在跪拜。
祠堂雪白的墙壁上,映照出无数模糊而佝偻的身影,他们重重叠叠,竟也朝着同一个方向,缓缓跪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庄严,笼罩了整座弃灶岭。
第二天清晨,弃灶岭下村落里,一个老农去给祖坟上香,却骇然发现,自己那失踪了十年、早已被认定为死亡的幼孙的坟前,竟多了一块寸许高的赤色小碑,碑上清晰地刻着两个字——陈二狗。
药庐内,江羽裳神情专注地将一小撮血碑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入丹炉。
炉火熊熊,炉内早已融合了根心露、旧灶灰,以及一枚极其珍贵的共情丹残渣。
随着血碑粉末的加入,整座丹炉发出一声如同心跳般的闷响。
数个时辰后,丹成。
一枚枚赤中带金的丹药,被她命名为“续心丸”。
一名因伤势过重,心脉衰竭,瘫坐了数年的归者,被作为第一个试药者。
他服下丹药后,先是感觉胸口一阵灼痛,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但紧接着,他耳边竟响起了一阵陌生而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
那心跳声,坚定,沉稳,如同大地的脉动,带着一股不屈的意志。
他枯槁的脸上流下两行热泪,喃喃自语:“这个心跳声……是我爹……是我爹当年背我上山赶集时的心跳声……”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这名瘫坐数年的归者,竟颤抖着,用双臂支撑着地面,一点一点,挣扎着站了起来!
江羽裳轻轻抚摸着尚有余温的药炉,美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低声自语:“林辰的心跳,正在变成别人的命。”
望归峰,归途之路的最高点,也是最险峻的绝峰。
林辰拖着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终于攀上了峰顶。
他的身体已经麻木,鲜血似乎流尽,连身后那条血碑之路,都变得稀稀拉拉。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极目北望。
那一刻,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千里雪原的尽头,地平线上,一道黑线正缓缓向着望归峰推进。
那不是风暴,也不是幻觉。
当他看得更清楚一些时,他发现,那竟是……无数的人影!
他们结成队伍,浩浩荡荡,向着这里走来。
他们手中的旗帜早已残破,步伐蹒跚而疲惫,但每一步都坚定不移。
更让他心脏停跳的是,在那片涌动的人潮中,他看到了无数闪烁的红光。
每一个人的手中,都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发光的石子,那正是他用鲜血凝成的血碑碎屑!
他们,正循着他的路,来接他了!
天空中的雪花,再次凝结,化作一只巨大而温暖的手印,温柔地环绕在他的头顶,缓缓旋转。
林辰张开干裂的嘴,想要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此时,他脚下的大地,整座望归峰,开始发出雷鸣般的轰鸣。
山峰的表面,岩石与冰雪剥离,竟浮现出一幅巨大无比的浮雕——
一个男人,背负着一口破旧的铁锅,在风雪中孤独前行。
他的身后,是绵延万里的血色碑林。
而在他的前方,是成千上万,高举着血碑,前来迎接他的人潮。
风中,传来一道悠远而温和的低语,仿佛是这片天地,在对他诉说:
“你看,这条路,是你用命画完的。”
林辰再也支撑不住,缓缓跪倒在地,额头深深地触碰着冰冷的雪。
一滴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冻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