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滴冰泪,便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触碰。
寒气自大地倒灌而入,瞬间沿着他的膝盖蔓延至全身。
林辰试图撑起身子,却骇然发现,自己的四肢早已不听使唤,周身经脉在极寒与力竭的双重侵蚀下寸寸断裂,唯有识海深处,那团名为“回家”的执念之火,仍在风中微弱地跳动。
他成了一尊跪倒在峰顶的冰雕,连血液都已冻结。
风雪如刀,在他身上刻下千万道嶙峋的白霜。
他俯首,视线定格在身前被自己跪出的那片浅坑。
他张开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呼出了一口悠长的白气。
那口白气并未立刻消散,反而如有了生命般,贴着冰面缓缓凝结成一道蜿蜒的霜纹。
它曲折,延伸,竟与那条由他鲜血铺就的七十里归途主干,分毫不差!
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霜纹所至之处,其下方的冰层竟隐隐泛起一层微弱的红光,仿佛整座望归峰的山体之内,有磅礴的血脉在回应他这最后一口呼吸。
林辰的嘴角艰难地扯动,他想笑,喉咙里却只溢出一串血沫凝成的冰渣。
“原来……我的命,也能画一次回家的路。”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
中央营地,铃塔之下。
一幅由踏迹灶传回的留影法术画面,正悬浮在苏墨面前。
画面中,林辰跪倒不起,体温与寒风正共同在他身前刻画着那道诡异的霜图。
苏墨死死盯着那道霜纹,双目布满血丝,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不对,这曲线的转折……太有规律了。”他喃喃自语,指尖在空中虚划,一遍遍摹刻着霜图的走向。
忽然,他像是被雷电劈中,猛地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卷泛黄的古谱——正是那首响彻归途的《归田谣》!
他将曲谱展开,与霜图的影像叠加在一起。
刹那间,他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每一个音符的起落,每一段旋律的转折,竟与霜图路径的每一个拐角、每一段弧度,完美契合!
“我懂了……我懂了!”苏墨激动得浑身颤抖,他冲回命途沙盘前,调出代表林辰生命状态的那个光点。
光点已黯如萤火,但其闪烁的频率却稳定得可怕。
他将这个频率数据与沿途血碑传回的共鸣波长进行比对。
完全一致!
“疯子!真是个疯子!”苏墨猛然一拳砸在沙盘边缘,脸上却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敬畏与狂喜,“他在用生命最后的节律,为这条路进行活体编码!这不是地图,是活的导航密钥!心跳是密码,旋律是索引!”
他豁然转身,对着传令官发出嘶吼:“传我将令!所有铃塔,即刻改奏低频版《归田谣》,频率锁定‘庚组丁卯’!用声波,激活他埋在路基深处的全部心跳!”
命令下达,遍布归途的数百座铃塔钟声陡然一变,变得更加低沉、雄浑,如同一颗巨大心脏在雪原之下沉沉搏动。
弃灶岭,血碑祠。
周逸尘亲眼目睹了那千灯叩拜、万魂跪送的惊天异象后,一夜之间便上书朝廷,设立了“归魂驿”。
这驿站不做他用,只为一件事:替所有确认死于归途、尸骨无存的无名者,给家里写一封信。
凡确认者,无论身份,皆由驿站的白发书吏代拟家书一封,附上一块由血碑祠香火浸润过的微型血晶,由专人快马加鞭,送往其万里之外的故里。
驿站开张首日,便送出了三千六百封“家书”。
南荒边陲的一座小村落里,一位瞎眼的老母亲,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封来自归魂驿的信。
她摸不出字迹,只闻到信纸上浓烈的、混杂着香火与铁锈的气味。
她求村里的教书先生念给她听。
先生展开信,只看了一眼,便沉默了。
“念啊……先生,你快念啊,我儿是不是要回来了?”
先生深吸一口气,用哽咽的声音读道:“娘,我在外面很好,勿念。只是路上有点冷,您去年给我缝的厚袜子,不知道还在不在……”
老母亲听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可她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里,却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
她伸出枯树皮般的手,想要触摸那信纸。
“儿啊……你说路上冷,娘这就给你再缝一双……可……可你写的字,怎么是红的?”
那晚,所有归魂驿站檐下的灯笼,无风自亮。
巡夜的兵丁揉着眼睛,骇然看见驿站门口,无数提着灯笼的透明虚影,默默排成长队,整齐划一地转身,朝着望归峰的方向,踏上了归程。
药庐之内,空气仿佛凝固。
江羽裳面色苍白如纸,一根翠绿色的“同心苗”正连接着她与一具被厚厚冰层覆盖的躯体——那是从望归峰抢运回来的林辰。
她的神识顺着同心苗探入,却只感到一片冰冷死寂,林辰的意识已退守到识海最深处,化作一个在村塾里打瞌睡的顽童,对外界的呼唤毫无反应。
“这样下去,他的神魂会彻底消散在记忆的起点。”江羽裳银牙紧咬,
她取出一个玉盒,里面是仅存的一点“共情丹”残渣。
她将其与根心露混合,小心翼翼地炼化成一枚赤金色的“燃忆针”。
她没有将针刺向林辰,而是毫不犹豫地,狠狠扎进了自己的手腕!
“以我忆,燃彼薪!”
她将自己的一缕神魂渡入针中,再通过同心苗,强行注入林辰的识海!
刹那间,属于江羽裳的记忆,与林辰混沌的童年记忆轰然交汇!
泥巴糊的墙壁,课桌上的刻痕,窗外聒噪的蝉鸣……这些属于林辰的模糊画面,被一股外来的、温暖的记忆洪流冲刷、点亮!
那是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的声音。
是母亲系着围裙,在缭绕的蒸汽中忙碌的背影。
是一双粗糙而温暖的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糙米饭,递到他面前。
“轰!”
林辰死寂的识海骤然一震,那个打瞌睡的顽童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迷茫。
现实中,被冰封的林辰,喉间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可闻的低吟:
“饭……要趁热吃。”
江羽裳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两行清泪却滚烫地滑落。
“他还记得……他还记得‘家’的味道,他就不能放手!”
暴风雪在望归峰肆虐了整整三日。
第三日午时,天地间突然传来一声滔天巨响!
轰隆——
在山下无数归者震撼的注视下,望归峰那积满了万年冰雪的巨大山头,竟如被一只无形巨手推动,整体向着北方缓缓滑塌!
这不是雪崩,是山倾!
望归峰,这座承载了万古归思的绝峰,竟在这一刻,仿佛在向着北方,轰然叩首!
山体崩裂,乱石穿空,露出了深埋在地底的巨大岩穴。
那是一个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倒扣炉形空洞,内壁之上,布满了无数古老而嶙峋的符文凹槽。
空洞的正中央,斜插着半截早已锈迹斑斑的断裂锅铲,其形制与林辰一路背负的那口铁锅所配的锅铲,一模一样!
更诡异的是,在炉形空洞的最深处,那本应是炉心的地方,一团幽异的青光正在缓缓流转,光芒之中,隐约可见一个盘膝而坐的模糊轮廓。
消息第一时间传回中央营地。
苏墨看着法术投影中那匪夷所思的景象,整个人如遭雷击,手中的情报玉简“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他失声喃喃,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迷茫:
“伴归炉……神话里,那不是一口做饭的锅吗……它不是工具,是……是钥匙?!”
也就在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早已废弃多年的踏迹灶旧址,那一堆熄灭了不知多少岁月、早已冰冷的灶灰,竟开始自行翻滚,丝丝缕缕的热气,从中袅袅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