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逸尘死死盯着灶膛里那缕袅袅升起的热气,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那不是错觉,而是回应!
是林辰在望归峰顶用生命敲响的钟声,跨越千里,在这片废墟之中得到了应答!
“来人!”周逸尘声如洪钟,震得周围的亲兵耳膜嗡嗡作响,“传我‘拾火令’!昭告南荒全境,凡家中有传承百年以上的老灶,无论砖石、铁胆,皆可拆其灶心石,送至弃灶岭!此为续命之火,功在千秋!”
一声令下,南荒震动!
那条由林辰鲜血铺就的七十里归途,早已成了无数人心中的一座丰碑。
如今,为这条路续火的号令一出,应者云集!
三日之内,三百二十七个村落,上千户人家,将自家的灶心石送到了弃灶岭。
它们被烟火熏得乌黑,有的甚至还带着未尽的余温。
每一块石头,都承载着一个家族数代人的炊烟与记忆。
工匠们在其中发现了一块最为古老的青石,石角已经磨得圆润,侧面用最古朴的刀法刻着四个小字——永乐三年。
周逸尘亲自抚摸着那冰冷而厚重的石刻,仿佛能感受到数百年前,某个先祖在垒砌新家灶台时的那份期盼与喜悦。
“垒新灶!”他沉声下令。
工匠们遵循古法,以这上千块饱含人间烟火的灶心石为基,在踏迹灶的旧址上,重新垒砌起一座更加雄伟、古朴的新灶。
灶成之日,周逸尘亲自持火折上前,试图点燃其中早已备好的顶级火绒。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火折上的火苗,一靠近灶膛,便如遇克星,瞬间熄灭。
一连七次,皆是如此。
仿佛这由千家记忆堆砌而成的灶台,拒绝任何外来的火焰。
众人束手无策,气氛一时凝重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阵骚动,一个拄着拐杖的盲眼老妪,在孙儿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挤了进来。
她手中捧着一个破旧的瓦罐,里面是半罐灰白的草木灰。
“将军,”老妪那双空洞的眼睛“望”向周逸尘的方向,“这是俺家最后一撮灶灰了。俺儿……也走在那条路上,没回来。他走前常说,火啊,要从记忆里点,才不会断根。”
说罢,她将瓦罐倾斜,那捧灰白的灶灰,被她轻轻撒入冰冷的灶膛之中。
没有火星,没有助燃之物。
可就在那灶灰落下的瞬间——
一束幽蓝色的火焰,毫无征兆地从灶膛深处猛然窜起!
那火焰不同于凡火,色泽纯净如最深邃的夜空,笔直地冲天而上,在空中形成一道高达十丈的蓝色光柱,不偏不倚,正好指向望归峰的方向!
与此同时,望归峰,伴归炉遗迹之内。
苏墨正悬于半空,神情凝重到了极点。
他手持一面巨大的青铜古镜,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将一缕穿过山体裂隙的阳光,折射到炉形空洞的内壁之上。
阳光所照之处,那些原本黯淡无光的古老符文,竟如饥渴的巨兽,贪婪地将光芒吸入,随即逐一亮起,散发出幽幽的青芒。
整整七天七夜,苏墨不眠不休,以身为笔,以光为墨,将数万个亮起的符文顺序与轨迹尽数记下。
当最后一个符文被点亮时,所有符文仿佛融为一体,化作一幅流动的上古画卷,在苏墨的识海中轰然展开!
那是一个血与火的时代,天穹崩裂,大地哀嚎。
一位顶天立地的修士,在护送最后一批族人南渡后,回望北方故土,已是生灵涂炭。
为给后世子孙留下一条归乡的明路,他于望归峰顶盘膝而坐,毅然兵解!
他以自己的不灭金丹为炉心,以一身精血为引线,更以永不磨灭的归家执念为符文,将自己的整个身躯,连同脚下的大地,一同熔炼成了这第一座“伴归炉”!
从那一刻起,伴归炉便不再是简单的法宝,而是一座活着的丰碑,一个需要用生命去传承的信标。
此后每一代的引路人,都必须在最终时刻,献身于炉心,以自己的神魂与执念,重新激活整条归途的共鸣。
苏墨的目光,缓缓落在那炉心中央斜插的半截断铲上。
那断铲的材质与形状,与林辰一路背负的铁锅所配之物,别无二致。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锈迹斑斑的断铲,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林辰……”他喃喃自语,“他从来就没有拥有过这座炉子……他是被这座炉子选中的,下一任‘炉心’。”
药庐之内,江羽裳的脸色已是惨白如雪。
连接着她与林辰冰封身躯的那根“同心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黄,翠绿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
这意味着,林辰的神识,即将彻底沉沦。
不能再等了!
江羽裳银牙一咬,她并指如刀,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划破了自己的左手手掌!
殷红的鲜血立刻涌出,她将流血的手掌,直接按在了同心苗的主根之上。
“以我血,饲你魂!”
鲜血顺着枯黄的根系被疯狂吸收,原本即将凋零的同心苗,竟在刹那间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翠绿的光华沿着茎秆一路逆冲而上,瞬间贯通了她与林辰的神识!
“林辰!”
她的呼唤,如一道惊雷,在林辰那片混沌死寂的识海中炸响。
“……地底……那座炉子,如何才能唤醒?”江羽裳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急声问道。
冰封的躯体中,传来一道微弱到几乎无法听清的意念:“不是……唤醒……”
那声音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
“……是接替。只要……有人愿意接手这份执念……我就能……松手了……”
接替?
江羽裳心头巨震,瞬间明白了其中残酷的真相。
原来,他不是在等待救援,而是在等待一个“换班”的人!
她看着眼前这尊为天下归者开路的冰雕,看着他那早已凝固的、跪向故土的姿势,两行清泪滚烫滑落。
“好,我明白了。”
她笑了,笑得凄美而决然。
下一刻,她反手拔出那枚一直插在自己手腕上的“燃忆针”,毫不犹豫地,对准自己的心口,狠狠刺入!
“噗!”
一滴殷红如血钻,蕴含着她全部精气神的心头血,被银针强行逼出。
“那你先睡一会儿。”她将那滴心头血,轻轻点在同心苗的顶端,声音温柔而坚定,“我们,陪你走到换班那天。”
弃灶岭上,那道幽蓝色的灶火光柱,足足燃烧了七日七夜,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第八日清晨,负责看守的兵丁骇然发现,在新垒的灶台周围,竟破土长出了一株株奇异的青苗。
这些青苗约莫半尺来高,茎秆晶莹剔透,宛如碧玉雕琢而成,其内部,竟有肉眼可见的蓝色光流,如同奔腾的溪水,正源源不断地向上涌动。
消息传到望归峰,苏墨立刻赶回。
他俯下身,神识探入地下,追踪那青苗根系的走向。
他惊骇地发现,这些根系在地下穿行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无视任何岩石土层的阻碍,笔直地朝着北方的望归峰急速延伸!
二十日后。
望归峰,伴归炉的炉穴边缘,一株晶莹剔透的青苗,猛地破开坚硬的岩石,钻了出来!
它的顶端,正对着炉心那团流转的青光,两者交相辉映,仿佛失散多年的亲人终于重逢。
就在这一刻,遍布归途之上的所有血碑,同时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
碑身之上,那两个由鲜血凝成的古字——“等归”,在一阵耀眼的金光中,缓缓扭曲、重组。
金光散去,两个全新的、力透碑背的金色大字,赫然浮现。
——归来!
林辰的意识,已经漂浮到了记忆的尽头。
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眼前不再是冰冷的雪峰与死寂的黑暗,而是童年时村口的那棵老槐树。
树下,那个扎着冲天辫、流着鼻涕的自己,正蹲在一个小小的泥巴灶前,卖力地朝里面添着柴火。
小小的身影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灿烂的笑容。
“哥,火旺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童年的幻象,连同那棵老槐树、那个小小的身影,骤然向内坍缩,化作一点极致璀璨的光芒,流星般坠落,精准地没入了地底那座巨大伴归炉的炉心之中。
现实世界里,伴归炉的炉心青光暴涨,瞬间照亮了整座山腹!
那半截斜插在炉心的断裂锅铲,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缓缓升起,悬浮于空中。
它断裂的截面处,射出两道柔和的光芒,在半空中自动拼接、融合,转眼间,便已还原成一柄完整无缺、古朴厚重的长柄锅铲。
引路人的权柄,完成了交接!
苏墨仰头,怔怔地望着那柄悬浮的锅铲,又低头看了看那株连通了大地与人间的青苗,脸上露出一抹复杂难明的神色。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引路人换了,但路……还在烧。”
一个人的执念,可以点燃一座炉。
可这座炉的火焰,终有燃尽的一天。
下一次,当这火焰微弱之时,又该由谁来接替?
林辰是万中无一的玄法巨擘,才有资格成为炉心。
难道每一次交接,都需要牺牲这样一位英雄吗?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苏墨的目光,从代表着林辰个人意志的锅铲,缓缓移向了那株由千家灶火催生出的青苗。
一个人的心是炉,那万人的心呢?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一个前所未有、堪称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传令官低吼道:“备最好的墨,最大的碑!我要……向全天下人,借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