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弃灶岭上的风,带着山野的凉意,吹得陈二狗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猎猎作响。
他攥着那枚温润如玉的“伴归令”,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
令牌的温度,仿佛是他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
炉殿之内,一片死寂。
只有殿中央那座由千家灶火点燃的踏迹灶,正静静燃烧着。
那火焰已非凡火,通体呈现出一种辉煌而炽热的金色,将整个空旷的大殿映照得如同神域。
火焰上方,那道由古朴锅铲所化的光影,如一顶无形的冠冕,缓缓旋转,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严。
这就是林辰……或者说,是林辰留下的意志。
陈二狗拄着那根陪伴了他十年的木拐,一步一顿地走了进去。
每一步,他萎缩的右腿都传来针扎般的剧痛,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十年瘫坐,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痛楚,可从未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他觉得每一步都重如泰山。
他不敢抬头直视那道光影,只是将目光落在那跳动的金色火焰上。
那火焰里,似乎有无数张面孔在闪烁,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他们都在看着自己。
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与卑微涌上心头。
他只是个瘸腿的庄稼汉,一辈子只会侍弄田地,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他凭什么站在这里?
凭什么代表南荒数万生灵,来值守这道圣火?
“林……林前辈……”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在这空旷的殿宇中响起,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我……我叫陈二狗……我……我能行吗?”
他问的不是任何人,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倾诉,一种对未知的恐惧。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那悬于空中、静静旋转的锅铲光影,竟猛地一颤!
“嗡——”
一声轻微的鸣响,仿佛是沉睡巨龙的鼻息。
紧接着,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金色火线,从光影中分离出来,如一条拥有生命的灵蛇,轻盈地飘落而下。
它没有灼人的热浪,没有毁天灭地的威势,只是那么轻柔地、精准地缠绕在了陈二狗手中那根木拐的顶端。
陈二狗浑身剧震,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拐杖!
他预想过千万种可能,或许是石破天惊的考验,或许是威压临身的审判,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那火线没有烧毁木头,反而透出一股暖意,顺着拐杖,缓缓流入他的掌心,再蔓延至全身。
这温度……
陈二狗的眼睛瞬间瞪圆,浑浊的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水!
这温度,竟和他十年前断腿瘫痪在床,母亲在寒冬腊月里,用那只破旧的炭盆为他暖脚时的温度,一模一样!
温暖,质朴,带着一丝烟火气。
那是家的温度!
“娘……”他失声呢喃,眼泪终于决堤而下。
这一刻,所有的惶恐、卑微和不安,都在这股暖流中烟消云散。
他抬起头,第一次敢于直视那道锅铲光影。
那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英雄冠冕,而像是一位沉默的长辈,在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他:别怕,我懂你。
陈二狗深吸一口气,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
他挺直了腰杆,将拐杖重重地杵在地上,发出“笃”的一声脆响。
他没有坐下,就那么站着,如一棵被风雨摧折过却依然顽强挺立的老松。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萎缩的右腿早已痛得失去了知觉,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但他始终没有挪动一步。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考验,而是他,陈二狗,一个凡人,对这份信任的唯一回报。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黑暗,照进炉殿时,踏迹灶的炉心深处,忽然传出一声仿佛满足叹息般的轻微嗡鸣。
那缠绕在拐杖上的火线悄然收回,锅铲光影缓缓升空,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交接完成。
与此同时,铃音学堂的顶层,苏墨正负手立于一盘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之上,星罗棋布的光点模拟着归途沿线所有血碑的共振频率。
就在刚刚,代表着核心炉火频率的那个主光点,在经历了一夜的细微波动后,陡然稳定下来,其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柔和、更加内敛。
“不是他在掌控火,”苏墨的”
夜半,南荒陈家村。
风雨骤起,豆大的雨点砸在屋檐上,噼啪作响。
卧房内,油灯昏黄,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正剧烈地咳嗽着,每一声都仿佛要将心肺咳出,帕子上已是斑斑血迹。
她就是陈二狗的母亲,老吴婆。
“阿婆,外面风大雨大,您就别出去了。”她的小孙子,小石头,拉着她的衣角,满脸担忧。
老吴婆却推开他的手,挣扎着要下床:“不行……得去……今夜的‘留灯宴’,还没摆上。”
“可是……”
“扶我起来!”老吴婆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小石头拗不过,只得找来邻居,将阿婆连人带躺椅,小心翼翼地抬到了屋檐下。
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老吴婆却毫不在意。
她颤抖着手,亲自点燃了那盏早已备好的油灯,又将一碗还温着的糙米饭和一碟咸菜,工工整整地摆在小桌上。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浑浊的目光望向漆黑的雨幕,喃喃自语:“二狗……他走那天,这碗饭……没吃完……今夜,阿婆得替他……吃完它……”
这一幕,被冒雨归家的村民看见了。很快,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
“吴婆病成那样,还在坚持摆‘等归席’!”
“快!都去点灯!”
片刻之后,一盏、两盏、十数盏……风雨飘摇的村落里,家家户户的门前都亮起了一点昏黄的光。
那微弱的灯火在雨幕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却又顽强地连成一片,将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之中。
午夜时分,狂风更甚,几声脆响,离村口最近的十余盏灯接连被风吹灭。
“收了吧,这雨太大了!”有人喊道。
就在村民们犹豫着是否要收灯避雨时,远处风雨中的山脊上,忽然亮起了一片微弱却坚定的红光。
那光芒星星点点,排成一列,正沿着山路缓缓移动。
紧接着,一阵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的歌声,隐约传来。
“……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故里田园,心之所向……”
是《归田谣》!
“是巡炊队!”小石头眼尖,激动地喊道,“他们在血碑林那边,手里捧着发光石!”
村民们的心猛地一震。
连那些常年奔波在外的巡炊队,都在这风雨之夜,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归途的光。
他们这点风雨,又算得了什么?
“重新点灯!”村长吼了一声。
人们不再犹豫,纷纷冲入雨中,用身体护住灯芯,一次又一次,将熄灭的油灯重新点亮。
这一夜,陈家村无人入眠,百灯齐明,直至天亮。
清晨,雨过天晴。
老吴婆安详地靠在躺椅上,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已然没了气息。
她的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个从踏迹灶取来的灶灰包,灰包的温度,早已冰冷。
数日后,药庐。
江羽裳的眉头紧锁,她面前的桌案上,堆满了来自南荒各地的信报。
“禀首席,北境边镇传来消息,有十余名孩童在饮用‘映心茶’后,同时梦见了一座从未见过的村庄。”
“西陲哨站也报,三名守夜士兵,梦中竟能彼此看见对方的童年记忆。”
记忆交错?集体梦境?
江羽裳心中一动,自从她将《归心九针》的核心“映心术”化入青苗,制成“映心茶”后,这种奇异的现象便时有发生。
她本以为只是神魂感应的偶然偏差,但如此大规模的集体共鸣,绝非偶然。
她当即起身,亲赴那座北境边镇。
在一户农家院里,她看到一群六七岁的孩童正围坐在一起,分享着一碗泡着青苗叶灰的清水。
江羽裳没有打扰,只是静静观察。
饮下“映心茶”后,孩子们很快便昏昏欲睡。
不多时,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在梦呓中说道:“墙是土做的……柴火堆歪了……”
另一个男孩立刻接话:“井边……井边有好多泥手印!”
江羽裳递给他们纸笔,孩子们在半梦半醒之间,竟真的七嘴八舌、你一笔我一画地,共同描绘出了一幅完整的村落图景——土墙矮屋、倾斜的柴垛、井沿上清晰的泥手印……
看着这幅画,江羽裳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幅景象,她曾在林辰破碎的神魂记忆中,瞥见过一角!
这是林辰幼年时生活的村庄!
她瞬间醒悟:那些属于林辰的记忆,并没有随着他的消散而消失!
它们被青苗的根系吸收,融入了这片大地的记忆网络,通过“映心茶”,在无数人的梦境中流转、重现!
江羽裳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在那本只剩下残篇的《映心录》上,飞速修订起来。
她在原有的心法基础上,加入了一套全新的法门——“共梦引导术”。
通过此术,失散者的家属将有可能通过集体的茶梦,追溯到亲人生前留在大地上的最后痕迹,找到他们最后的归宿。
几乎在同一时间,苏墨在铃音学堂的故纸堆里,也有了惊人的发现。
他整理着铃塔近百年的演奏记录,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当《归田谣》奏响某几个特定的段落时,沙盘上代表沿途血碑的光点,就会发生极其轻微的同步震动。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立刻调来了周逸尘早年亲手绘制的、最详尽的归途全图,将《归田谣》的曲谱节拍,与地图上的地形起伏、驿站间距,进行叠加比对。
结果令他头皮发麻!
曲谱中旋律的每一个起伏、每一个顿挫,竟与山脉的走势、河流的拐点、驿站的分布,完美对应!
旋律高昂处,正是险峻山峰;节奏平缓处,恰是开阔平原。
更惊人的是,乐曲终章那段急促而激昂的三连音,其对应的坐标,精准无误地落在了——望归峰!
“这不是歌……”苏墨的手指抚过那张古老的曲谱,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是一张活着的地图!”
他当即下令,以铃音学堂为主导,编纂《铃音舆图志》,将乐理与地理测绘相结合,正式纳入南荒的导航体系。
从此,任何一个懂得音律的人,都可以凭借一曲《归田谣》,辨认归途的方向。
送别了老吴婆,周逸尘的心情沉重无比。
深夜,他没有返回营地,而是一个人,独自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归途。
当他行至弃灶岭那片埋葬了无数灶火的土地时,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震动。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去。
只见薄薄的积雪表面,竟凭空浮现出无数个模糊的脚印,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全部指向同一个方向——前方。
周逸尘心头一凛,他缓缓蹲下身,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刹那间,一阵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穿透了积雪与冻土,直击他的耳膜!
那声音,如同千万颗心脏在同时搏动,又像是千军万马在无声地行军。
那是脚步声!
是无数个脚步踏在大地上的声音,缓慢,沉重,却坚定不移,永不停歇!
就在这时,远处矗立在风雪中的血碑林,忽然齐齐亮起,血色的光芒冲天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映出了一道巨大的虚影。
那虚影,正是林辰!
他背着那口破旧的铁炉,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跋涉。
而在他身后,跟着数不清的、提着灯笼的模糊身影,汇成一条无边无际的光河,随着他一同前行。
周逸尘猛地站起身,双目赤红,朝着那漫天风雪,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呐喊:“你们……你们都还在走?!”
风雪呼啸,吞没了他所有的声音,没有给他任何回答。
万籁俱寂中,唯有一块在血碑林边缘风化许久的碎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推了一下,骨碌碌地滚到了他的脚边。
周逸尘低头看去,那块碎碑上,用血指刻出的“等归”二字,正由暗淡的金色,缓缓转为鲜血般的赤红,仿佛……是刚刚才写下的一般。
夜更深了。
陈家村,老吴婆的灵堂前,小石头跪在蒲团上,呆呆地看着那盏彻夜长明的引路灯。
灯焰在风中跳跃,将他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看着那简陋的灯座,又看了看阿婆冰冷的遗体,稚嫩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超越年龄的思索。
他悄悄地站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一个人走进了自家那间堆满废铜烂铁的杂物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