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猫着腰，像一只灵巧的夜猫，钻进了那间堆满生锈农具和破烂瓦罐的杂物棚。
棚内昏暗，只有一丝月光从破洞的屋顶漏下，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小石头屏住呼吸，熟练地绕过一堆锋利的铁犁片，目标明确地扑向墙角的废铁堆。
那里，躺着几块被火烧得变形的黑色铁片，是村里铁匠铺淘汰下来的炉渣边角料。
他白天早已悄悄踩好了点。
他伸出瘦小但有力的手，费力地从中扒拉出一块巴掌大小、相对平整的铁片。
紧接着，他又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把断了柄的旧灶钳和一把豁了口的铁锤。
这些都是他平时帮衬村里各家干活时，偷偷记下的“宝贝”。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在脑海里飞速回放着过往的画面——那些年，他跟在村里的老工匠身后，看他们如何将烧红的铁块敲打成灯座，如何将薄铜片卷成灯芯筒。
每一个动作，每一次锤击的力道和角度，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火……”他喃喃自语。
他悄无声息地溜到自家厨房，从即将熄灭的灶膛里，用灶钳小心翼翼地夹出一块通红的木炭。
他不敢惊动任何人，脚步轻盈得像一片落叶。
回到杂物棚，他将铁片架在两块砖头上，把通红的木炭塞在下面，然后拿起一把破蒲扇，学着大人的模样，呼哧呼哧地用力扇动起来。
火星飞溅，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熏得他眼泪直流，但他毫不在意，眼神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狂热。
很快，铁片被烧得微微泛红。
就是现在！
小石头一把丢开蒲扇，用灶钳死死夹住滚烫的铁片，将其按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
“当！当！当！”清脆而又笨拙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拼命压抑着声音，每一次落锤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的手艺远不如真正的工匠，敲出来的灯座歪歪扭扭，边缘粗糙得像狗啃过一般。
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滑落，滴在滚烫的铁片上，发出一声“嗤”的轻响，瞬间蒸发。
一个时辰后，一盏奇丑无比、歪斜着身子的小油灯终于勉强成型。
他又找来一根尖锐的铁钉，在灯座上费力地刻画着。
他认识的字不多，只会写那几个。
他一笔一划，用尽心力，刻下了一个同样歪歪扭扭的“归”字。
大功告成！
他兴奋地从灵堂前的长明灯里引来火种，想要点燃自己做的灯。
可无论他怎么尝试，那用破布搓成的灯芯只是冒了几缕黑烟，便再无声息。
冰冷的铁，根本无法承载那一点微弱的火苗。
“为什么……为什么点不亮？”小石头急得满头大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因为灯，不是光靠铁就能做成的。”一个清冷而温和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
小石头吓得一哆嗦，猛地回头，只见一道白衣身影悄然立在门口，月光为她披上一层圣洁的光晕。
是江羽裳。
她不知何时来的，正静静地看着他。
“我……我不是要偷东西！”小石头慌忙将小灯藏在身后，脸上写满了惊恐和倔强。
江羽裳没有责备，反而缓缓走上前，蹲下身，目光落在那盏丑陋的小灯上，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赞许和追忆。
“我知道。”她轻声说，“林先生做的第一盏灯，比你这个还难看。他直接砸了自己吃饭的锅。”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张淡黄色的符纸，递到小石头面前。
符纸上，朱砂绘制的符文仿佛还在流动，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暖意。
“这是一张‘余温符’，能让死物聚拢一丝天地间的火灵之气。试试看。”
小石头迟疑地接过符纸，那上面残留的温度，竟让他感到一阵心安。
他含着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将符纸贴在灯座内壁，再次引来火种。
“嗡”的一声轻响，那微弱的火苗触碰到灯芯的瞬间，竟猛地一蹿，化作一朵稳定而明亮的橘色火焰，将他稚嫩而坚毅的脸庞照得通亮！
成功了！
他捧着这盏属于自己的灯，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踉踉跄跄地跑到后山。
他将灯郑重地插在了母亲那座新堆起的坟前。
风雪中，那一点微光，倔强地亮着。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整个陈家村便被一阵惊呼声唤醒。
只见老吴婆的坟头，那盏歪斜丑陋的铁灯，在经历了一夜风雪的摧残后，竟然依旧亮着！
那微光虽弱，却仿佛拥有穿透一切黑暗的力量。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所有人，也震撼了连夜赶回的周逸尘。
他看着那盏灯，又看了看站在坟前、一夜未睡的小石头，心中某个被尘封已久的想法，如火山般喷发而出。
“只送去消息，不够！远远不够！”他对着身旁的苏墨低吼道，“那些在路上的人，他们想听到的，不只是我们还活着，他们更想知道，我们活得怎么样！我们……在想他们！”
几日后，周逸尘力排众议，在南荒所有“归魂驿”推行了一项全新的制度。
他在每个驿站都增设了一个名为“回音匣”的巨大木箱。
规定：凡是收到亡者代笔家书的家属，皆可亲笔回信一封，投入匣中。
这些信件将由驿站统一收集，送往归途沿线最近的血碑祠，在那里永久封存，等待那些或许永远不会归来的“归者”，在途经时自行取阅。
制度推行的第一天，南荒沸腾了！
两千余封回信雪片般涌入各地的回音匣。
信的内容五花八门，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农，请人代笔写道：“娃啊，你信里说路上冷，走得脚疼。爹没啥本事，就在信里给你画了双新做的棉鞋……你走后，咱家的灶，再也没灭过，一直给你温着饭呢。”
当晚，血碑祠内，怪事发生。
祠中数百盏长明灯在无风的环境下，灯火齐齐摇曳，光芒大盛！
巡夜的兵丁骇然看见，祠堂外的风雪中，竟有无数提着灯笼的虚影列队走过，他们默默向北而行，每个人的手中，都紧紧攥着一封似乎刚从祠中取走的信笺！
几乎在同一时间，坐镇铃音学堂的苏墨，也有了惊天动地的发现。
他日夜不休地监测着那巨大的命途沙盘，忽然注意到一个诡异的规律：每当暴雪将至的前一日，沙盘上代表所有血碑的光点，都会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极其微弱的低频震颤！
“这不是巧合！”苏墨双目放光，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立刻组织学堂里最顶尖的学者，连续三十日，不间断地记录血碑的共鸣频率与天气变化。
结果，让他头皮发麻！
血晶的活性变化，与气流、湿度、压强的关联性，被精准地证实了！
“天……天人感应！这是真正的天人感应！”苏墨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当即上奏，在踏迹灶旁，正式设立“血气象局”！
每日根据血碑的共鸣，向整个南荒发布“血纹预警”：红光跳动，预示大风；金光扩散，预示雨雪；光芒静默，则为晴天。
一周后，血气象局发布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红色预警：“三日后，将有百年不遇之黑风过境！”
起初，无人相信。
但出于对林辰意志的敬畏，沿途村落还是将信将疑地加固了门窗，收起了牲畜。
三日后，黑风咆哮而至，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威力果然远超以往任何一次风灾！
然而，因为提前预警，南荒全境竟无一伤亡！
那一刻，无数百姓冲出家门，朝着血碑林的方向跪倒一片，泣不成声：“是他们……是那些死去的人，还在用自己的身体，为我们挡着风雪啊！”
而另一边，江羽裳在推广“映心茶”的过程中，又有了新的创举。
她发现，单纯饮茶带来的记忆共鸣是随机且不可控的。
于是，她开始指导村中的孩童，在庭院里亲自栽种青苗，并教授他们一套独特的养护之法。
在陈家村，有一株青苗，始终比其他的长得瘦弱。
可在一个月圆之夜，它竟突然通体发出柔和的微光，并从茎秆中，传出了一阵若有似无的哼唱声——那旋律，赫然是《归田谣》的起调！
江羽裳大为惊喜，取样检测后发现，这株青苗的根系，竟深深扎入了附近举行“留灯宴”时洒下的灶灰与泪滴浸润过的土壤！
它吸收了那些饱含思念的养分，产生了奇迹般的记忆共振变异！
她立刻在南荒推广“育心苗”计划，鼓励所有家庭，将逝去亲人的贴身遗物，如一缕头发、一块衣角，小心翼翼地埋在青苗之下，让思念化为最独特的养分。
数月之后，奇迹开始在归途沿线蔓延。
每当夜深人静，风雪飘摇的归途上，便会响起星星点点的、微弱的歌声。
那歌声汇聚在一起，仿佛是万千灵魂在低语，在为每一个仍在路上的人，唱着那首永不终结的归乡之曲。
十年，弹指一挥间。
又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归途的起点处，一个背着简陋行囊的少年，默然矗立。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稚童，身形挺拔，眼神坚毅。
他脚上穿着一双补了三层厚布底的旧鞋，腰间，挂着那盏早已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歪斜铁灯。
苏墨、周逸尘、江羽裳三人，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他。
“小石头。”苏墨的声音有些沙哑。
少年，正是长大了的小石头。
他回过头，脸上没有离别的伤感，反而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那笑容纯净得如同这漫天冰雪。
“苏先生，周先生，江首席。”
“你要去哪儿？”周逸尘问。
“去找我阿婆说的‘家’。”小石头说着，转过身，不再回头，迈开了脚步。
他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无比坚定，仿佛丈量着大地的脉搏。
风雪瞬间大了，几乎要将他小小的身影吞没。
众人只见他渐行渐远，在他身后，那被大雪覆盖的地面上，竟留下了一串无比清晰、完整的脚印，一路延伸，指向那片矗立在风雪中的血碑林深处。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中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嗡——！
归途之上，所有的血碑，从起点到遥不可及的远方，在这一瞬间，同时爆发出冲天的血色光芒！
那光芒撕裂了夜幕，洞穿了风雪，将整条蜿蜒无尽的归途，照耀得宛如一条通往神域的璀璨天路！
周逸尘手中的木拐重重一顿，他望着那道光路，声音哽咽：“这一趟……不再是他在找家了。”
江羽裳轻轻抚摸着胸前那枚由“同心苗”制成的吊坠，感受着那微弱的旋律，低声自语：“是你教会我们，只要还有人走，这条路，就永远不会断。”
小石头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光与雪的尽头。
没有人知道，他将在路上遭遇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这条被无数英魂意志照亮的归途，除了风雪，还隐藏着何种古老而诡谲的凶险。
数月后，当他孤身一人，步入那片传说中连光线都会迷失方向的永恒雾渊时，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腰间那盏不会熄灭的灯，和一段早已刻入灵魂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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