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雾渊之内,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
这里的雾气并非寻常水汽,而是一种粘稠如浆、能吞噬一切光与声的诡异存在。
小石头腰间那盏由江羽裳符纸加持的铁灯,光芒被压缩到身周三尺,再远一寸,便是无尽的幽暗。
血碑林那通天彻地的光路,在此地也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已经走了三天。
行囊中的干粮只剩最后半块,水袋也已见底。
脚下的土地湿滑泥泞,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走,兜兜转转,总会回到原地那块刻着一道剑痕的黑色岩石旁。
第四次回到这里时,一种冰冷的绝望感如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脏。
“阿婆……我……要走不到头了吗?”他靠着岩石滑坐下来,浑身脱力。
怀中的铁灯散发着微弱的暖意,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
他闭上眼,疲惫到极致的大脑反而变得异常清明。
十年前,江羽裳在庭院中教村里孩童唱那首《归田谣》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浮现在眼前。
“……日落西山岗,炊烟唤儿郎。鼓三声,铃一响,归家路,莫彷徨……”
江首席清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她曾说,这首歌的曲调,是林先生根据南荒最古老的铃塔传讯节奏谱写的。
每一个音节,每一个顿挫,都暗合着血脉与大地的共鸣。
鼓三声,铃一响……
鼓……响……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他脑中的混沌!
小石头猛地睁开双眼,瞳孔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不再犹豫,拔出腰间防身的短匕,狠狠在左手食指上一划!
鲜血涌出,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他将血指重重按在身旁的黑色岩石上,口中默念着《归田谣》的节拍,用尽全身力气,开始有节奏地拍打。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拍击之后,他停顿一瞬,紧接着又是一记轻拍。
“嗒!”
雾气仿佛连声音都能吞噬,他拍出的声音几乎无法传出三尺。
但他没有放弃,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重复着这个源自歌谣的古老节奏。
汗水与血水混杂在一起,在他的手下晕开一团团暗红的印记。
就在他即将力竭的第九遍循环时,异变突生!
当他再次完成“咚、咚、咚、嗒”的节拍后,从脚下的大地深处,竟传来了一声极其微弱、却截然不同的回响!
“……嗡。”
那声音不是拍击的反射,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共振,仿佛沉睡地底的巨兽,被这熟悉的旋律唤醒,发出了一声慵懒的鼻息。
有反应!
小石头精神大振!
他立刻调转方向,朝着另一侧的岩壁,再次用血指拍打起来。
这一次,没有回响。
他又换了一个方向,拍打,等待……
足足一个时辰后,他几乎将周身十丈内的每一块岩石都敲了一遍。
他终于找到了规律——每当他面朝正北方向,以《归田谣》的节奏敲击九次,地底深处,必然会传来那一声偏沉的共振!
那是血碑!是埋藏在归途之下的血碑,在回应他的呼唤!
找到了!这就是路!
他不再看,不再听,只凭着这刻入灵魂的节拍和大地深处的回应,摸黑前行。
每走数十步,便停下敲击岩壁,辨明方向,校准路线。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苦行僧,用自己的鲜血与信念,在这片连光都会迷失的绝地里,一步步丈量着归途。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扑倒在地时,一缕微弱的晨光刺破浓雾,照在了他的脸上。
他……走出来了!
黎明时分的雾渊边缘,他瘫坐在一块半截入土的残破血碑前,大口地喘着粗气。
阳光下,那饱经风霜的碑面上,一行仿佛刚刚浮现的字迹,正散发着淡淡的血色光晕。
字迹古朴,力透碑背,只有四个字:
“你听懂了。”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坐镇铃音学堂的苏墨,正对着巨大的命途沙盘,眉头紧锁。
代表小石头的那个光点,已经在“永恒雾渊”的区域里静止了整整三天。
就在他心中一沉,以为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时,那个静止的光点,忽然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模式开始移动!
它走走停停,每一次停顿的时间间隔都惊人地一致,而它前进的路线,在沙盘上留下了一条歪歪扭扭、却始终指向正北的轨迹!
“这是……”苏墨身旁的学者发出一声惊呼,“这个移动频率……好像是某种音律?”
苏墨双目陡然爆发出精光,他猛地转身,冲到一面记录着各种数据的光幕前,双手如飞,迅速调取着尘封的资料。
片刻之后,一份由江羽裳十年前提交的《关于<归田谣与血脉共鸣可能性的初步研究报告》被调了出来。
两相比对,数据完全吻合!
“天……天佑我南荒!”苏墨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江羽裳一个无心之举,林辰一首随性谱写的歌谣,竟成了今日指引迷途者的神谕!
“声音记忆……声音记忆竟能激活血碑最深层的指向信标!”
他当即立断,以铃音学堂督办的最高权限,颁布了一条震动整个南荒的新规!
“传我命令!自今夜起,归途沿线所有铃塔,夜间示警模式更改!废除传统明暗节拍,改用清音编钟,完整演奏简化版《归田谣》!确保声波穿透力覆盖归途每一寸土地!”
命令下达,南荒哗然。
但当夜幕降临,悠扬而清越的编钟版《归田谣》第一次响彻千里归途时,奇迹发生了。
数十名因各种原因在荒野中迷失了方向的归者,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猛地抬起头。
风雪中,一个断了腿的汉子怔怔地听着那熟悉的旋律,泪流满面,喃喃自语:“这调子……好像俺娘哄我睡觉时哼的……”
他们循着那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歌声,重新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南荒,顾问府。
周逸尘听完小石头脱困的战报,沉默了良久。
他缓缓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刚刚完成最终修订、即将刊印的官方史册《归途志·林辰传》。
在所有史官惊愕的目光中,他拿起朱笔,亲手划掉了“林辰传”三个大字。
“大人,不可!”一名老臣颤声劝阻,“林辰大人乃归途开辟者,万世之基,岂能无传?”
“基石?”周逸尘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我问你们,若无老吴婆风雪中守那一夜孤灯,若无陈二狗那样的凡人颤抖着接过‘踏迹令’,若无今日小石头以血为引敲响归途,林辰他一个人,走得完这条路吗?”
满堂死寂。
周逸尘不再理会他们,提笔在史册的扉页上,重新写下了一行大字:
“《归途志·无名者言行录》。”
他下令,将“老吴婆守灯”、“陈二狗接令”、“小石头锻灯”、“血指辨途”等上百桩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事迹,悉数收录,列为史册首卷!
当夜,这本新修的史册首册被供奉于血碑祠总祠。
次日清晨,守祠的兵丁骇然发现,那本厚重的史册竟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动翻开了一页。
页面上,正是“小石头”的条目,那几行描述他事迹的墨迹,竟微微发烫,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奇迹,并不仅仅发生在路上。
医官总署,江羽裳正在巡视她的“育心苗”青苗园。
她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夜风中,那万千株青苗发出的微弱歌声里,竟有一道旋律陡然拔高,变得清晰、嘹亮,形成了一段完整的主旋律!
而周围所有的青苗,都仿佛成了它的伴唱,随之应和,汇成了一曲壮阔的灵魂交响!
江羽裳快步上前,找到了那株“领唱”的青苗。
她取出一根纤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其根茎。
银针末端,竟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但她绝不会认错的金色光晕!
“这是……《太清玄元炼体诀》的气息!”
江羽裳心头巨震!
那不是林辰的神识,更像是一种……一种他强大到极致的执念,在身死道消之后,其修炼的痕迹依旧化作了“记忆回响”,烙印在了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大地血脉之中!
她立刻提笔记录:“引路人虽逝,其心律仍藏于大地。‘领唱苗’可为天然导航,建议移植于归途险要路段!”
历经月余的艰苦跋涉,小石头终于登上了传说中的黑风岭。
此地罡风如刀,常年不休。
他刚一踏上山巅,便被一股狂风吹得踉跄后退,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身旁的崖壁。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扶住的,正是那面刻满了无数归者姓名的签名岩!
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名字之间,一个歪歪扭扭、仿佛是孩童用尽全力刻下的名字,赫然映入他的眼帘——
石小根。
那是他的乳名!是他被阿婆捡到后,随意取下的名字!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三个字的边缘,正泛着一圈微弱的青色光晕,仿佛是刚刚才被写下一般!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三个字。
一股熟悉的暖意,从冰冷的岩石上传来,瞬间流遍全身。
就如同十年前那个雪夜,江羽裳递给他那张“余温符”时的温度。
风中,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你走的每一步,都在被记住。”
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情感洪流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迷茫与悲伤。
他仰起头,迎着那撕裂皮肤的狂风,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嘶喊:
“我不是来找家的!我是来告诉你们——我还活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片巨大的签名岩,轰然共鸣!
嗡——!
崖壁上,那成千上万个名字,无论新旧,在这一刻竟齐齐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万字齐亮,光耀冲天,将整片被风雪笼罩的黑风岭,映照得亮如白昼!
光芒散尽,小石头的心境已然不同。
他不再是那个寻找归宿的孤儿,而是一个带着万千意志前行的信使。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面恢复了平静的岩壁,毅然转身,向着黑风岭的更深处走去。
然而,就在他踏出百步之后,一股迥异于山岭罡风的怪风,毫无征兆地从前方的峡谷中卷出。
那风阴冷刺骨,利如刀锋,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死寂与诡谲。
风啸而至,不偏不倚,正正地扑向他腰间那盏已陪伴他十年的铁灯。
灯罩内,那朵燃烧了十年、穿越了雾渊的橘色火焰,在怪风的冲击下猛地一缩,光芒瞬间黯淡到了极点,几欲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