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阴冷刺骨,利如刀锋,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死寂与诡谲。
风啸而至,不偏不倚,正正地扑向他腰间那盏已陪伴他十年的铁灯。
噗——
一声轻响,微弱得仿佛幻觉。
灯罩内,那朵燃烧了十年、穿越了雾渊的橘色火焰,在怪风的冲击下猛地一缩,光芒瞬间黯淡到了极点,最后挣扎着跳动了两下,彻底熄灭。
死寂。
绝对的黑暗与冰冷瞬间将小石头吞噬。
他浑身一僵,仿佛连血液都冻结了。
十年了,这盏灯从未灭过,它是阿婆临终的嘱托,是江首席给予的温暖,是他漫长归途中唯一的伴侣。
如今,它灭了。
“不……”他颤抖着手去摸索备用的符纸,却摸了个空。
永恒雾渊中,为了辨明方向,最后一张“余温符”也早已耗尽。
狂风卷着冰碴,无情地抽打在他身上,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比黑风岭的寒意更刺骨。
他蜷缩在一处避风的岩凹里,身体抖得像风中残叶。
完了,没有光,他在这片被称作“归者终冢”的弃灶岭,连一个时辰都撑不过去。
黑暗中,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最后的东西——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包。
布包里,是阿婆的骨灰。
指尖触碰到骨灰的瞬间,一股莫名的力量从心底升起。
他想起阿婆说过,人死了,就变成了灶膛里的灰,守着家里的火,看着一代代人长大。
灶灰……守着火……
一个尘封已久、近乎于神话的传闻,如闪电般劈开他脑中的混沌!
他曾听踏迹灶的老人说过,百年前,林辰前辈初铸“引路灯”时,曾说过一句话:“光,非出于火,而出于心。心念不灭,则光不绝。”
心念不灭……
小石头猛地坐直了身体,黑暗中的双眼爆发出骇人的亮光。
他疯了一般地撕开油布包,将阿婆的骨灰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这些灰,是他唯一的念想。
他又拔出短匕,在身旁一块半埋于冻土中的残破血碑上,奋力刮下一些暗红色的粉末。
血碑,承载着无数归者的执念。
他将那点血碑碎屑倒入了骨灰中,用手指慢慢搅动。
干涩的粉末无法成型,他毫不犹豫地吐了口唾沫进去,用力揉搓。
一个粗糙的灰泥丸渐渐在他掌心成型。
但这还不够!林辰前辈说,光,出于心!我的心念又是什么?
是归家?
不!
黑风岭上,当他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已经找到了归宿。
他的心念,是让更多像他一样的人,找到归宿!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雪夜,江羽裳将符纸塞进他怀里的清冷眼神;看到了铃音学堂里,苏墨督办指着沙盘,为每一个归者规划路线的专注侧脸;看到了顾问府中,周逸尘大人毅然划掉“林辰传”,为他们这些无名者正名的决绝背影。
他更看到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铸就了这条归途。
“我明白了……”
小石头低语着,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他举起握着短匕的右手,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在左手掌心一划!
嗤——!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掌心的灰泥丸。
他咬着牙,将鲜血与骨灰、碑屑、唾液……将他的一切,都揉进了这颗小小的泥丸之中。
他将这团浸满鲜血的灰泥,搓成一根手指粗细的细条,郑重地插在了身前的石缝中。
做完这一切,他脱力地靠在岩壁上,大口喘着粗气。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这只是一个绝望之下的疯狂举动。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午夜降临。
就在小石头意识即将被严寒吞噬时,异变陡生!
那根黑乎乎的灰条,竟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被风吹散的幽蓝色光晕!
那光不热,不亮,甚至无法照清他自己的脸。
但它就是存在着,顽固地穿透了层层风幕,在黑暗中投下一片安宁的、梦幻般的蓝。
小石头猛地睁大了眼,死死盯着那抹幽蓝,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泪水混合着血水,从他布满冻疮的脸上滚滚滑落。
“原来……”他颤抖着低语,“火不一定靠烧……也能靠想。”
与此同时,踏迹灶,总调度室。
代表着整个南荒命途的巨大沙盘上,一个全新的光点毫无征兆地亮起,位置正在“弃灶岭”!
“警报!侦测到异常能量波动!”负责监控的工匠失声惊呼,“非血碑红光,非铃塔白光,光谱数据库中无匹配项!”
一直枯坐的苏墨猛地弹起,眼中精光爆射!
他几步冲到沙盘前,死死盯着那个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小点。
“样本!”他头也不回地低吼道。
片刻后,通过高阶法阵远程采集的灰泥样本被送到他面前。
苏墨亲自上手,神识探入其中,脸色瞬间变得无比精彩。
“这……这是‘共情丹’的残渣结构,但……它融合了使用者的记忆信息,还有……极其强烈的执念!”他喃不可闻,“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能量,这是……意志的显化!”
他深吸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下达了命令:“命名!此光源,命名为‘念光谱’!立刻在命途沙盘中新增图层,将所有‘念光谱’的位置,以最高优先级进行标注!”
命令刚刚下达,沙盘上,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在弃灶岭的那个初始蓝点亮起后,南荒各处,竟陆陆续续地亮起了十几个、几十个同样的蓝色光点!
那些光点,正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路线,自发地连接成线!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学者冲到一副古老的地图前,双手颤抖地比对着,最终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惊呼:“天啊!这条线……这条线与传说中早已湮灭的‘古归道’,完全重合!”
苏墨瞳孔骤缩,他望着那条正在被点亮的古路,一字一句地道:“不是我们在找路……是路,在借我们的眼睛重生。”
消息传到南荒顾问府,周逸尘一拳砸在桌上,虎目含泪。
“好!好一个‘火也能靠想’!”他当即颁布了一项震惊整个南荒的政令——“旧物归源”!
“传我将令!号召南荒所有子民,凡家中尚存百年以上老灶砖、旧锅片、焦炭箕者,皆可送至各地踏迹灶,熔炼再造‘念光灯’!”
政令一下,万民响应。
令人动容的是,无数人送来的,并非无用之物,而是家中唯一留存的亡者遗物。
一位白发苍苍的寡妇,颤抖着交出丈夫五十年前离乡参军前,为她烧最后一顿饭时用的铁锅底;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捧来祖母临终前一直紧紧握在手里的火钳。
踏迹灶的工匠们含着泪,将这些承载着无尽思念的“旧物”投入熔炉。
每一盏新出炉的“念光灯”灯座上,都郑重地嵌入了一块刻着捐献者姓名的铭牌。
首批一千盏“念光灯”出炉的那一夜,整座踏迹灶上空,竟浮现出成百上千个淡淡的人形光影,他们对着下方无数工匠,齐齐躬身,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低语,响彻夜空:
“谢了。”
医官总署,江羽裳也收到了“念光灯”的残灰样本。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念光灰粉”与她的“映心茶”有着惊人的共鸣。
她立刻着手改良,将微量灰粉融入茶中。
一名刚刚丧子的老妇,作为第一位试用者,饮下新茶后,在梦中放声痛哭。
醒来后,她抓住江羽裳的手,泪流满面:“我看见了!我看见我儿回头了!他在雾里,对我笑,他说‘娘,我知道你在等’!”
成了!
江羽裳立刻完善配方,将其命名为“双心茶”,并立下规定:此后每一批“双心茶”,都必须混入至少一位归者亲手留下的灶灰。
短短一月,南荒边陲小镇出现了无数奇景。
许多个家庭,在同一夜,梦见了同一个画面——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在漫天风雪中,点亮了一盏幽蓝色的灰灯,对着家的方向,轻声说道:
“我也在等你们。”
凭借着这盏永不熄灭的“冷焰灯”,小石头终于登上了望归峰顶。
极目北望,风雪的尽头,一支数千人的庞大队伍,正静静地伫立在雪线边缘。
他们的旗帜早已残破,人人面带风霜,却无一人再向前一步。
小石头明白了——他们等的不是命令,不是道路,而是一个信号,一个让他们相信“家”依然存在的信号。
他没有呐喊,也没有挥手。
他只是缓缓地,举起了手中那盏仍在幽幽发光的灰灯,面向家的方向,静静地,让那抹由思念构成的光,在风雪中燃烧。
刹那间,仿佛触动了某个横跨天地的开关!
万里之外,命途沙盘之上,所有“念光谱”光点在同一瞬间,亮度暴涨百倍!
归途之上,沉寂的血碑林,如红莲次第绽放,冲天的血光撕裂了铅云!
千里沿线,所有的铃塔在无人敲响的情况下,自发奏响了《归田谣》那激昂澎湃的最终章!
雪原尽头,那支静止的队伍中,一名拄着拐杖的老者,望着峰顶那一点幽蓝,突然浑身剧震,猛地跪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嘶鸣:
“是那盏灯……是我儿信里画的那盏灯!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轰”的一声,整支队伍沸腾了!
他们不再等待,不再犹豫,如决堤的潮水,向着望归峰的方向,发起了冲锋!
峰顶,寒风呼啸。
小石头望着脚下那条被无数光点瞬间点亮、蜿蜒回家的归途,轻声说道:
“林前辈,我现在终于懂了——路,不是走出来的。是被人相信,才有的。”
话音未落,他胸前那枚一直冰冷的、刻着“辰”字的石质吊坠,突然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
那温度,就仿佛有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