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这一刻仿佛被抽离了所有声音。
风雪的呼啸,炉心的轰鸣,远方悠扬的歌声,尽数化为虚无。
小石头的整个神魂,都随着那只紧贴着岩石的耳朵,沉入了无垠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他像一尊石雕,在望归峰顶一动不动。
苏墨等人曾派人来寻,却见他周身三尺内风雪不侵,仿佛与整座山峰融为一体,便知他已入某种玄妙定境,不敢惊扰,只在远处设下岗哨守护。
一天,两天,三天……
起初,他什么也听不到。
只有岩石深处传来的、属于山体本身的沉闷震颤,杂乱无章。
直到第七日午后,当一缕残阳穿透云层,斜斜地照在他结满冰霜的背上时,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搏动,突兀地从颊下传来。
极其轻微,仿佛一粒尘埃落入深潭。
小石头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
他将全身的精气神都凝聚于耳廓,神识如网,向着大地深处撒去。
咚……咚……咚……
来了!那不是错觉!
那搏动极其规律,间隔精准得如同世间最老练的鼓手,敲打着一面通天彻地的巨鼓。
一下,两下,三下……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执着。
这节律……好熟悉!
小石头心神剧震,他想起来了,这正是《归田谣》第二段“荷锄踏月归”的鼓点!
是那些归途行者们在最疲惫、最绝望时,用来统一脚步、鼓舞士气的节奏!
他猛然翻身,不再静坐,而是四肢着地,像一头寻找水源的幼兽,循着那搏动的方向,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艰难爬行。
他爬下望归峰,穿过寂静的血碑林。
当他爬到“吴氏阿婆”的石碑前时,那股搏动骤然增强了三成!
他将耳朵贴在血碑冰冷的基座上,那“咚咚”声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敲响!
他心中升起一个疯狂的念头,继续向前爬行。
他爬过数里冻土,来到一片被严密守护的田垄前。
那里,新生的青苗正顶着风雪,倔强地抽出嫩芽。
他惊骇地发现,每一处栽种着青苗的土地,其下方的脉动都异常活跃!
他顺着一株青苗的根部向下“听”去,竟发现那搏动的源头,似乎与远处血碑林的地底深处,有着某种看不见的丝线相连!
血碑为骨,青苗为脉,大地为腔!
它们在同步搏动!
小石头仰起头,满面泪痕,风雪灌了他一嘴,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喃喃自语:“不是我们在传歌……是大地……是这片埋葬了无数英魂的大地,在唱歌给我们听啊!”
消息传回总调度室,苏墨几乎是第一时间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一整队最精锐的机关师。
“督办,这……这太匪夷所思了!”一名机关师看着小石头带回的、标满了脉动强弱节点的草图,满脸震撼。
苏墨没有说话,只是眼神锐利如鹰。
他当即下令:“立即在图上标注的三十个关键节点,埋设‘惊蛰瓮’!”
“惊蛰瓮”是一种用特殊铜料打造的听筒,本是用来监听地底妖兽活动的,此刻却被用在了这片神圣的土地上。
半个时辰后,三十面水镜同时亮起,每一面都清晰地显示出对应“惊蛰瓮”收集到的地脉波频。
那稳定而富有韵律的波形,如同三十颗强健的心脏,在所有人面前同步跳动!
“证实了……”苏墨倒吸一口凉气,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频率会随着天气、附近人群的情绪而产生细微起伏,但其核心节律,恒定不变!”
他大手一挥,下达了一道颠覆性的命令:“即刻起,废弃所有高空瞭望塔!所有归途舆图,以地脉共振网络为基准,重新绘制!我叫它——《铃音舆图志》!”
旧的舆图靠人力观测,总有疏漏。
而新的舆图,则是聆听大地母亲的心跳!
新图上线首日,便立下奇功!
沙盘上,一处位于冰风谷的节点波频突然变得急促而混乱,如同人临死前的挣扎。
苏墨瞳孔一缩,立刻断定:“冰谷深处,地基将要塌陷!”
命令传下,一支刚刚进入冰风谷的巡炊队在塌陷前三息,被紧急召回。
当他们心有余悸地回头时,只见身后百丈冰川轰然崩塌,化为齑粉!
死里逃生的队员们跪在地上,亲吻着脚下的冻土,泣不成声。
消息传开,整个南荒为之震动。
百姓们看着脚下平平无奇的道路,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惊叹:“我的天,原来……原来脚下的路,早就在对我们说话!”
周逸尘听闻此事,一柄巨锤拄在地上,虎目含泪,仰天大笑。
“好!好一个‘大地在唱歌’!林辰那小子,若是在此,定会浮三大白!”
笑罢,他脸色一肃,当即颁布了一道顾问府令,传遍归途沿线所有站点。
“传我之令!自下月起,每月初七,定为‘静听日’!午时三刻,归途全境,所有铃塔停奏,万民止声,俯身贴地,静听英魂之音!”
第一个“静听日”到来。
午时,随着最后一响铃音散去,喧闹的世界骤然静止。
从繁华的踏迹灶,到冰封的隘口,无数人——归者、亲属、士兵、老农……缓缓俯下身,将耳朵贴在了那片或温暖或冰冷的土地上。
万籁俱寂中,那沉稳有力的“咚咚”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传入每个人心中。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农,浑身剧震,泪如雨下。
他听见了,在那节律的间隙,仿佛有他战死在归途上的儿子,那熟悉的脚步声。
一名守寡十年的妇人,痴痴地笑了。
她听见了,在那搏动的旋律里,夹杂着她丈夫生前最爱哼的那段走调的歌谣。
一个总角孩童,则惊喜地回头对母亲大叫:“娘!娘你听!地底下有人在敲碗!跟爹爹每次喊我吃饭一样!”
那一夜,奇景再现。
踏迹灶外的血碑林,上万块血碑竟不再是冰冷的石色,而是集体散发出一种温暖的、如同琥珀般的金色光晕,将方圆十里照耀得如同神域。
那光芒,持续了整整一夜。
江羽裳的医署内,一名因神识残破而失语多年的归者,正呆呆地坐着。
江羽裳没有给他施用“静心膏”,她从窗外那片青苗地里,小心翼翼地引来一截尚带着泥土的、被命名为“育心苗”的根须,轻轻放在那归者的手心。
片刻之后,那归者空洞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丝波动。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眼角滑落。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蚊蚋般的低语:“姐……你……你织的袜子……还没给我……”
成了!
江羽裳心头一颤,迅速用水镜术检测,她惊奇地发现,当她方才照料“育心苗”,心中想着如何治愈病人时,她掌心的温度与情绪波动,竟被根系完整地吸收、储存,并在此刻,通过与病人的接触,形成了一种类似神经传导的效应,精准地触动了他尘封最深处的情感!
“是‘家的温度’……”江羽裳找到了答案。
她立刻下令,在医署旁开辟了数十个“触心园”,鼓励归者家属每日来此,亲手照料青苗,将自己的思念、体温、话语,通过抚摸,灌注到这些神奇的植物根系之中。
数月后,奇迹接连发生。
一位位神志封闭的归者,在触摸到亲人“浇灌”过的育心苗后,陆续开口。
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各不相同,但表达的意思,却出奇地一致。
“我听见了……家的声音。”
春雪初融,万物复苏。
当第一缕春风吹绿归途两岸时,小石头悄然回到了踏迹灶的旧址,那一切开始的地方。
他脱去鞋袜,赤足踩上那片因无数人踏过而变得坚实湿润的泥土。
他没有再去看那高耸的炉心,也没有回头望那金光闪耀的血碑林。
他只是缓缓地,双膝跪地,如同最虔诚的信徒,朝拜脚下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
然后,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轻轻贴在泥土之上。
他用一种极其古老而质朴的方式,缓缓敲出了三记沉响——那正是《归田谣》开篇的第一个节拍,是唤醒所有归者共同记忆的号角。
刹那间,仿佛时间静止!
一道肉眼可见的金色波纹,以他的手掌为中心,猛然扩散开来!
第一块血碑,“吴氏阿婆”之碑,轰然亮起!
紧接着,第二块,第三块,第十块,第一百块……
自南向北,沿着那条蜿蜒数万里的归途,所有沉睡的血碑,仿佛收到了最神圣的召唤,由近及远,逐一亮起!
那金色的光芒,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在广袤的天元大陆上,点亮了自己蜿蜒的身躯!
总调度室内,苏墨正对着沙盘分析着数据,沙盘上的光点突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疯狂闪烁,并迅速连成一条璀璨的光带。
他猛然站起,手中笔卷轰然落地,眼中满是无法置信的骇然。
“它活了!”他失声惊呼,声音因极度的震撼而嘶哑,“整个归途……它成了一个会呼吸、会回应的生灵!”
而归途的起点,小石头依旧跪在那里,将额头,深深地埋入养育了万物的泥土之中。
一滴滚烫的泪,渗入土里,消失不见。
风过林梢,万千青苗轻轻摇曳,沙沙作响,仿佛汇聚了无数英魂的低语,在他耳边温柔回荡。
“这次,换我们……带你回家。”
小石头紧贴地面的掌心,忽然感觉到,从大地深处,一股截然不同、却又无比亲切的节律,正顺着他的手臂,缓缓向上蔓延。
那不是歌声,也不是鼓点,而是一种……更古老、更原始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