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呼唤并非通过耳膜,而是直接从他掌心与大地接触的每一寸肌肤,如亿万根无形的丝线,钻入他的经脉,直冲天灵!
这是一种远比《归田谣》的节律更加深邃、更加磅礴的存在。
如果说《归田谣》是大地之上万千生灵谱写的战歌,那么这股新生的律动,便是大地本身沉睡了亿万年的心跳!
小石头僵在原地,不敢妄动。
他能感觉到,那股力量正在试探性地与他体内的气血、神魂进行某种频率的校对。
他若稍有抗拒,这脆弱的链接便会瞬间崩断。
他缓缓闭上眼,放空心神,将自己彻底变成一个空无一物的容器。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那股来自地心的呼唤似乎认可了他。
它不再是试探,而是化作一股暖流,沿着他的手臂缓缓退去,重新沉入泥土深处,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共鸣,萦绕在他的涌泉穴周围。
成了!
小石头没有再尝试用手掌敲击。
那日引动万碑共鸣,是机缘巧合下的惊天一笔,更像是大地对他虔诚叩问的回应。
而此刻,他明白了,自己并非发号施令的将军,而是聆听号令的哨兵。
他回到踏迹灶的起点,每至深夜,当万籁俱寂,他便脱去鞋袜,将双足浸入冰冷刺骨的融雪水中,盘膝闭目。
他要用身体最敏感的部位,去适应、去理解那股古老的节律。
寒气如刀,一遍遍剐着他的血肉,但他体内的气血却在与那地心共鸣的引导下,运转得愈发沉稳,竟在刺骨的冰寒中,生出一股沛然暖意。
第一夜,无事发生。
第二夜,依旧沉寂。
第三夜子时,当寒意侵入骨髓,几乎要将他的双腿冻僵时,他足心的涌泉穴猛地一跳!
一股温泉般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地底逆冲而上,瞬间贯通双腿,将所有寒气驱散一空!
那暖流并非胡乱冲撞,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三轻一重的节奏。
小石头福至心灵,他顺着那股节奏的引导,右脚足尖在水中轻轻一点,又一点,再一点!
“嗡——”
十里之外,一处常年被积雪掩埋的乱石堆中,一块残破了大半的石碑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颤鸣。
覆盖其上的积雪与碎石簌簌滑落,露出了碑身上两个饱经风霜的古字——“等归”。
一抹比萤火还要微弱的光芒,自那两个字上一闪而逝。
小石头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澄澈的明悟。
他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暗,喃喃自语:“我不是在发号,我是在接令。”
这惊人的一幕,并未逃过苏墨布下的天罗地网。
次日一早,苏墨亲率一队机关师,风驰电掣般赶至踏迹灶。
他没有打扰小石头,而是命令机关师用最精密的仪器,采集了小石头昨夜打坐之处的融雪水、足底压痕,以及那块“等归”碑周围百丈内的所有地脉波形数据。
回到总调度室,苏墨将所有数据汇入沙盘,推演了整整一天一夜。
“我明白了……”他猛地站起,眼中爆发出比发现《铃音舆图志》时更加狂热的光芒,“人体不是容器,而是调频器!小石头不是在单纯地接收信号,他的身体,他的气血,他的神魂,已经与归途的基准频率达成了同步!他本身,就成了一个移动的校准信标!”
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急速发出。
“召集墨家最好的匠师!以‘同心苗’最坚韧的茎丝为底,千年灶心土烧制的灰布为内垫,踝部两侧,给我嵌入用‘惊蛰瓮’余料打造的微型铃片!我要一双能将地底最微弱的震频放大百倍的靴子!”
三日后,一双通体玄黑、造型古朴的“脉靴”被送到了小石头面前。
小石头依言穿上。
脉靴加身,他只觉双足仿佛与整片大地融为了一体,每一次心跳,都与地脉的搏动严丝合缝。
他试探性地向前迈出一步。
嗡!前方一里处,一座沉寂了三年的血碑骤然亮起!
第二步。
嗡!嗡!又有两座熄灭的血碑,遥相呼应般复苏!
他缓缓走了十丈,仅仅十丈!
沿途竟有五座血碑,如同沉睡的卫士被君王唤醒,接连绽放出温润的金光!
苏墨握着记录晶盘的手微微颤抖,激动地在上面写下一行字:“他走一步,等于替整条归途校准一次心跳。”
消息传到南荒顾问府,周逸尘一锤砸在地图上,震得整个大厅嗡嗡作响。
“好!好一个‘移动信标’!”他虎目圆睁,当即颁布了一道足以载入归途史册的府令。
“传我之令!今后,所有炉殿轮值者,上岗前必须接受‘步行校准’!自踏迹灶起点,赤足步行至三百里外的黑风岭!全程不许燃灯,不许奏铃,不许携带舆图,只凭双足感知地脉指引!完成者,方有资格轮值!”
此令一出,万众哗然。
黑风岭地势险恶,夜间更是危机四伏,赤足无光而行,无异于送死!
然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现任炉殿轮值者陈二狗,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资质平庸,却有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坚韧。
他严格按照规定,赤足踏上了征途。
第一天,他迷失了三次方向,双脚被碎石划得鲜血淋漓。
第二天,他饥寒交迫,几乎虚脱。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半途时,他忽然感觉足底一阵发热,一股熟悉的、三轻一重的暖流自脚下升起,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轻轻托着他前行。
他放弃了所有思考,完全跟着那股热流的指引走。
他绕过了一处看似平坦、实则下方已经空洞的塌方险段,避开了一窝在夜间捕食的冰蚕,最终在第三天黎明,浑身是伤地出现在了黑风岭的哨站前。
当他喝下第一口热汤时,这个铁打的汉子抱着碗嚎啕大哭:“不是我找到了路……是路……是路它托着我走完的!”
陈二狗的事迹迅速传开。
“步行校准”不再是惩罚,而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与试炼。
无数归者与家属踊跃报名,他们将这种行为,虔诚地称为——“接脉”。
与此同时,江羽裳的医署内,也出现了新的奇观。
一日,暴雨倾盆,雷声滚滚。
江羽裳正在巡视“触心园”,她忽然惊愕地发现,园内十余名正在抚摸“育心苗”、为亲人祈福的家属,竟在同一时刻猛地抬头,手掌死死贴着青苗根部,身体以完全相同的频率,开始了轻微的震颤。
她心中一动,立刻取出银针,为离自己最近的一位妇人测探经络。
“这……”她惊呆了。
妇人体内的气血波动,竟与窗外雨点敲击大地、引动的地脉节律,分毫不差!
她迅速调查,发现这十几人,无一例外,都曾在每个月的“静听日”,雷打不动地俯身贴地,聆听大地之音。
江羽裳提笔疾书,在医案上写下结论:“长期聆听者,体内已形成‘记忆震频’。即便没有小石头那般天赋,亦可在特定环境下,被动响应归途的召唤,与大地产生共振!”
她立刻上书周逸尘,建议在归途沿线所有偏远的村落,广设“静听石台”,让更多的人能够参与到这场神圣的聆听之中。
风雪最狂暴的一夜,整个北段归途几乎断绝。
小石头放心不下,独自一人穿着脉靴,前去巡查最危险的弃灶岭。
他的身影很快便融化进那片无边无际的白色风雪之中,再无踪迹。
直到第二天清晨,风雪初歇,一支巡炊队冒死前去搜寻,却看到了令他们终身难忘的一幕。
弃灶岭那片杂乱无章的血碑林,竟在一夜之间,自行移动了位置!
无数破碎的、完整的石碑,重新组合排列,在茫茫雪原上,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箭头,清晰地指向了唯一一条可以避开所有冰裂缝的安全通道!
更诡异的是,在那巨大箭头的尾部起点,雪地上清晰地留着一圈足印,仿佛有人曾在此地驻足。
然而,那足印周围,却无来路,也无去向,就那么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消息传回,苏墨第一时间冲到命途沙盘前。
沙盘忠实地记录了昨夜的一切。
他骇然发现,在丑时三刻,代表整个归途的“念光谱”峰值,突破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
而代表着小石头的那颗光点,竟在同一时间,彻底消失了整整一刻钟,然后才在原地重新出现!
苏墨手中的笔卷“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死死盯着那颗重新亮起的光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他不是走过了那里……”
“他是,变成了那段路本身。”
夜深人静,平安归来的小石头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借着月光,一遍遍擦拭着那双已成为传奇的“脉靴”。
这双靴子是完美的造物,是苏墨督办智慧的结晶,更是无数人眼中的神器。
它能让他与大地之间的沟通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高效。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不对劲。
每一次通过脉靴感知到地脉的搏动,都像是隔着一层无比精妙、却又无比真实的薄膜。
那声音再清晰,也失去了几分源自莽荒的质朴;那力量再强大,也少了一丝与血肉交融的温情。
他脱下脉靴,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股微弱却无比亲切的悸动,顺着脚底,缓缓传来。
他再看向手中那双堪称神器的脉靴,他忽然明白,这双靴子,既是桥梁,也是一种……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