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秋意浸骨，泥井村的夜空被一团突兀的火光撕开。
那间伴了小石头三年的破旧茅屋，正熊熊燃烧。
火焰吞吐，将他削瘦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忽长忽短。
村民们被惊醒，纷纷涌来，却被一股无形的气墙挡在院外，只能焦急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小石头置若罔闻。
他静静地看着火舌舔舐着那些简陋的家具，仿佛在与一段过往做最后的告别。
他将一袋沉甸甸的铜钱——三年来的全部工钱，轻轻放在村塾先生的窗台下，又对着那扇窗户，深深鞠了一躬。
待烈火渐弱，他走入尚存余温的灰烬中，用一根烧黑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开。
最终，他从中拾起半块粗瓷碗的残片。
那正是曾在无数个夜晚，盛接过清冷月光的碗。
他用一块干净的布巾，将它层层包裹，揣入怀中，贴着胸口，那里的承愿印正散发着灼人的温度。
他唯一带走的行囊，是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里面装满了井盐。
村里老人都说，这是他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生前最爱用来腌制冬菜的品种。
天将破晓，晨雾弥漫。
小石头背上行囊，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入通往无尽荒原的小径。
“石头哥！别走！”
陈二狗带着百余名归者追出十里，撕心裂肺地呐喊。
可他们的声音被浓雾吞没，视线尽头，只剩下一个愈发模糊的瘦削背影，最终与灰白色的天地融为一体，再不见丝毫踪迹。
小石头的消失，如一颗投入湖中的巨石，在整个南荒乃至天元大陆的信念网络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个月后，望归峰。
这里曾是无数归途行者的起点，如今，一座浩大的工程正在苏墨的亲自督办下落成。
千座高达三丈的风蚀岩碑，如沉默的卫士，在山崖侧面列成一片碑林。
工匠们手持刻刀，准备遵照传统，将引路人的名字铭刻其上。
“要刻‘小石头’三字吗，督办大人？”一名工匠恭敬地请示。
苏墨负手立于崖边，任凭山风吹动他的衣袍，目光深邃如海。
“不必。”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不要名字。”
工匠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苏墨走上前，取过一张图纸，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宛如蚁穴的孔洞标记。
“按此图，在每一座石碑上钻孔，深浅、口径，毫厘不得有误。”
无人理解他的用意，但命令被一丝不苟地执行了。
当最后一座石碑完工时，一阵朔风恰好从山谷间呼啸而过。
奇迹发生了！
气流穿过那成千上万个精心计算过的孔隙，竟发出了一阵阵低沉雄浑的鸣响。
千座石碑，万千孔洞，声音汇聚在一起，竟谱成了一曲苍凉古朴的歌谣。
“……垄上青苗，碗中浊酒，归田卸甲，不问封侯……”
正是那首在归途中流传最广的《归田谣》！
风起，万碑齐唱，如万千归乡的英灵在引吭高歌。
风歇，碑林寂静，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一名曾追随过小石头的老归者，颤抖着跪倒在地，将额头紧紧贴上冰冷的岩石，泣不成声：“这调子……这是我爹，我爹当年最爱哼的调子……”
他，成为了风中的歌。
同一日，天元皇城，金銮殿。
面对满朝文武，南荒顾问周逸尘掷地有声地递上了一份奏折。
“臣，请奏解散‘归途司’！”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
归途司乃天子亲设，统管天下灯火信标，权柄滔天，岂能说散就散？
御座上的天子眉头微蹙，却并未立刻发作。
他记得，正是眼前这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不久前才亲手撕毁了册封“归途监引使”的圣谕。
周逸尘昂首挺胸，声如洪钟：“陛下！归途之路，已非砖石土木，而是一张由万民心念织就的活网。它有了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脉搏。路已活了，便不再需要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为它指引方向！”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议论。
最终，天子缓缓点头，朱笔一批：“准奏。”
诏令颁布天下。
一夜之间，遍布大陆的所有驿站，那象征着官方权力的“归途引路司”鎏金牌匾被尽数拆除。
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崭新的手写木匾，上面的字迹或许歪歪扭扭，内容却惊人的一致：
“此处灯火，由你点燃。”
昔日威风凛凛的巡炊队，摇身一变成了“传谣人”。
他们不再监督，而是游走于乡野村落，教导孩童们传唱那首从望归峰传来的《归田谣》。
某个深夜，一座早已废弃的归途司衙门。
一名断了条胳膊的老卒，抱着一盏自己用陶土捏成的油灯，蹒跚着走了进去。
他将灯放在空空如也的公案上，火苗虽小，却映亮了堂内厚厚的灰尘。
他退后两步，抬起仅剩的右手，敬了一个有些歪斜的军礼，瓮声瓮气地报告：
“报告……长官，今日归途，平安无事。”
他，化作了肩上的责任。
铃音学堂，密室。
江羽裳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自从察觉到小石头体内的承愿印彻底激活后，她的心就一直悬着。
此刻，她终于因操劳过度，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梦境光怪陆离。
她仿佛化作一只飞鸟，翱翔于天元大陆的夜空。
她看见一道近乎透明的人影，在天地间游走。
那人影没有面目，没有实体，如同一缕被月光照亮的风。
他穿梭于万家灯火的屋顶，游走于千家万户的烟囱之间。
每当他经过一处，那户人家灶膛下栽种的“同心苗”，便会迎着并不存在的风，轻轻摇曳一下，青翠欲滴。
影子飘到一户四壁漏风的破屋前。
屋内，一对母子正相拥着瑟瑟发抖，火塘里的木炭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光。
那道影子缓缓俯身，伸出虚幻的手指，在冰冷的灰烬里蘸了蘸，而后在地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归”字。
字刚成型，一阵穿堂风吹过，灰迹瞬间被吹散，了无痕迹。
“不……”
江羽裳猛地从梦中惊醒，脸上已是泪痕交错。
她下意识地握紧胸口的“心苗吊坠”，却忽然感觉到枕边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她疑惑地侧头看去，只见一粒指甲盖大小、干瘪黢黑的菌菇，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是冻蘑菇！泥井村后山独有的品种！
他来过。
江羽裳将那粒冻蘑菇紧紧攥在掌心，泪水再次汹涌滑落，这一次，却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你终于……成了风本身。”
凛冬已至，北境。黑渊裂口。
这里是天元大陆的极北之地，是古道地图的终点，也是生机的禁区。
狂风如刀，卷起漫天冰雪，天与地皆是一片混沌。
十名蒙着眼布的少年少女，正手牵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冰原上。
他们是“雏燕计划”的第一批成员，奉命前来探查深渊边缘的异动。
没有路标，没有星辰，他们唯一的指引，便是风。
“嘘……”
忽然，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孩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们听……有人……有人在前面踩雪。”
众人立刻屏息。
风雪的呼啸中，一阵极其轻微、却规律无比的“咯吱”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的间隔都精准得如同丈量过一般。
这声音，与传说中那位“石头叔”踏遍归途时的步履节奏，一模一样！
可他们放眼望去，前方除了茫茫风雪，空无一物！
片刻的惊愕后，那女孩忽然笑了。
她伸手，毅然决然地解下了蒙着双眼的布条。
“没关系了，”她的声音在风雪中清亮而坚定，“我知道该怎么走了。”
说罢，她迈出了第一步。
其余九人毫不犹豫，纷纷解下眼罩，紧随其后。
十双赤足踏破冰原，身后，一个奇妙的景象出现了。
在他们留下的脚印旁，竟自动浮现出一行更浅的痕迹，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他们身前，轻轻地为他们托起脚步，踏出一条看不见的坦途。
然而，这阵温柔守护的微风，对于广袤酷寒的整个北境而言，终究只是一缕微不足道的细语。
在他们视线无法企及的更北方，沿着黑渊的万里防线，数以千计的哨所驿站，那些被称作“人族最后的眼眸”的灯火，正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恐怖寒潮中，一盏接着一盏，无声无息地走向熄灭。
黑暗，正从深渊的另一端，贪婪地漫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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