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官员话音未落,整座南荒顾问府的大地便猛地一颤!
议事厅内,悬挂的灯盏疯狂摇曳,投下凌乱的光影,照在每个人惊骇欲绝的脸上。
苏墨一个箭步冲到“命途沙盘”前,只见沙盘中央那代表着无数信念光脉的蛛网,正在剧烈地明灭闪烁,仿佛一张被狂风撕扯的渔网,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稳住它!用‘定神香’!”苏墨厉声嘶吼,声音里透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死死盯着沙盘上那数百个刚刚亮起的村落光点,眼睁睁看着它们在来自天际的恐怖威压下,如同风中残烛,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然而,就在这片溃败之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诡异的异常。
每当一片光点即将彻底熄灭时,总有一股极其微弱、却坚韧无比的波动,如同温柔的溪流,悄无声息地从光脉的深处涌来,勉强维系着那最后一缕火苗。
这股波动没有攻击性,没有情绪,它像是一首亘古不变的摇篮曲,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回溯!给我把三百七十二处民灯节点的所有数据,逆向推演!”苏墨眼中血丝迸现,双手死死扣住沙盘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无数符文流光在沙盘上空飞速闪过,庞大的数据洪流被疯狂解析。
片刻之后,一张全新的“信念潮汐图”被绘制出来。
图中,那股起着调和作用的“静频波”被染成了幽蓝色,它在庞杂的信念网络中,如同一条隐秘的地下暗河,无声地滋养着一切。
当分析结果最终指向这股波动的源头节律时,苏墨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那振动频率,与他数年前秘密记录下的一份吐纳表,完全吻合!
而那份吐نا表的拥有者,正是小石头!
“他不是断了线……”苏墨失神地喃喃自语,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明悟席卷全身,“他……他是把自己变成了风里的声纹。”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投向地图上那片毫不起眼的南荒腹地,一个被标注为“泥井村”的角落。
那个本应被遗忘的“逃兵”,竟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成为了整张信念之网的无形枢纽!
苏墨下意识地抓起笔,想立刻修书一封,派人火速送往泥井村。
可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无法落下。
他想到了小石头那沉默而倔强的背影,想到了他主动褪去光环的选择。
最终,他将那张白纸凑到灯前,看着它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若他不愿现身,一封信,只会扰了清风。”
风,此刻正在南荒肆虐。
暴雨如注,裹挟着天际那巨大面孔散逸出的丝丝寒意,砸得泥井村的屋檐噼啪作响。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停在村口,周逸尘身披蓑衣,站在一户农家的屋檐下,静静地看着雨幕中的那个身影。
他来了。
带着天子亲笔的圣谕,要册封小石头为“归途监引使”,赐金阶玉牒,掌万里灯火。
在他看来,既然小石头是信仰的源头,那就将他捧上神坛,以他一人之光,照亮整个归途,抵御天外的邪祟。
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然而,他看到的,却不是一个等待加冕的英雄。
雨幕中,小石头同样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吃力地挑着两桶水。
他的身形在风雨中显得有些佝偻,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
他将水倒进一户孤寡老人的水缸,老人颤巍巍地递出一块饼,他摆了摆手,转身又走向另一家。
“这天杀的雨,小石头,歇歇吧!值当吗?”屋檐下,一个老人心疼地喊道。
小石头没有回头,只是闷闷的声音隔着雨声传来:“张婆婆的腿脚不好,李大爷的柴湿了……他们等不到明天。”
周逸尘立在阴影里,看着那个身影一次次弯腰,起身,迈步,在泥泞中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那简单的动作,那沉默的坚持,让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那个同样沉默寡言的少年,背着远超自己体重的矿石,一步步向上攀爬的画面。
那个少年,是林辰。
这一刻,周逸尘忽然懂了。
他缓缓从怀中掏出那卷金丝镶边的圣谕,在随从惊愕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将其撕得粉碎。
金色的碎屑被风一吹,混入雨水和泥浆,瞬间不见了踪影。
“我们走。”周逸尘转身,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有些光,不该被供上高台。”
马车在暴雨中掉头离去,而与此同时,一支百余人的队伍,却正迎着风雨,跋涉在通往泥井村的最后一段山路上。
为首的,正是炉殿轮值者,陈二狗。
自“空碗接月,碗底现归”的奇景通过归途行者们的口耳相传,一个消息在底层民众中疯狂蔓延:“石头哥回来了!”
于是,陈二狗集结了百名曾经受过小石头指引、被他从绝望中拉回来的归者,耗时二十日,徒步千里,前来朝圣。
当他们抵达泥井村时,雨势稍歇。
百余人,就在村口那片泥泞的土地上,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他们没有喧哗,只有一片沉重的呼吸声。
陈二狗高高捧着一只旧铁灯,灯身上,七道崭亮的铜丝交错,那是他亲手修补的痕迹。
他嘶哑着嗓子,朝着村中那口老井的方向,沉声喊道:“石头哥!兄弟们想你,这条路……也想你!回来吧!我们不能没有你!”
“回来吧!”百人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井台边,小石头刚刚放下水桶,他看着村口黑压压跪倒的人群,看着陈二狗手中那盏熟悉的铁灯,眼神复杂。
他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夜深了,众人不肯离去,就在村口席地而坐。
小石头回到自己栖身的破屋,在屋后那棵老槐树下,挖出了一坛尘封已久的东西——风鉴土。
这是他当年身为归途行者时,用来校准风向、预测天象的秘料。
如今,坛中的土早已结块硬化,失去了灵性。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硬土块取出,用手掌轻轻拍碎。
那土块化作极其细腻的粉尘,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微光。
他走到院中,迎着从东南方吹来的季风,张开手掌,任由那些粉尘飘散而去,融入风中,吹向北方。
就在他撒出粉尘的瞬间,远在千里之外的铃音学堂,首席医官江羽裳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刚刚通过“同心苗”的感应网络,察觉到一股精纯的愿力正在从小石头体内逸散。
她立刻取来一滴从小石头住处井里取来的水样,滴入“嗅心散”中蒸腾。
当雾气凝结成珠,珠中倒映出的景象,让她心头剧震!
在小石头的心口位置,一道青金色的神秘纹路若隐若现,那纹路的形状,如同一截断裂的锅铲,被一株青翠的嫩苗死死缠绕。
江羽裳翻遍古籍,终于找到了关于这纹路的记载——承愿印!
唯有自愿承载万人执念,以身为薪,燃己为火者,才会显现此印。
此印一旦点燃,便永不熄灭,直至宿主燃尽最后一丝生命!
“傻子……”江羽裳低声呢喃,眼中满是疼惜。
她连夜动身,却并未在泥井村现身。
她只是悄悄来到小石头院外,将一枚她新培育的,蕴含着磅礴生命力的“心苗吊坠”挂在院外的竹竿上,并附上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你不走,火就不灭。”
做完这一切,她便悄然离去。
次日清晨,小石头走出屋子,一眼便看到了竹竿上的吊坠。
他取下吊坠,握在掌心,那温润的生命力让他冰冷的身体感到一丝暖意。
他抬头望向远方,沉默良久。
又过了数日,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沿着归途之路骤然爆发。
从三十七号驿站到五十九号驿站,绵延数百里的民间灯火,竟在同一时间接连黯淡、熄灭!
那火焰不再温暖,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之色,触之冰冷刺骨,仿佛生命被抽干。
“灯疫!”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所有人都觉得,那悬于天际的巨大面孔,终于要将这片土地拖入永恒的黑暗。
“归途之火将尽”的传言,让刚刚建立的信念网络濒临崩溃。
南荒顾问府内,苏墨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风鉴亭”的监测光幕。
他发现,就在所有灯火熄灭的同时,一股极其稀薄、却无比稳定的光粒子流,正随着季风,从南荒的方向缓缓北上。
这些光粒子落在那些熄灭的残灯之上,竟能奇迹般地唤醒火芯,让其重新燃起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当他将光粒子放大万倍,看清其形态时,苏墨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那些粒子的外形,酷似破碎的碗底残渣,其内部,流转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归”字残影。
他缓缓抬头,望向风向标。
那指针,正坚定不移地指向南方——泥井村的方向。
“原来……”苏墨的声音沙哑无比,带着无尽的震撼与悲凉,“他不是不点灯……他是把自己的骨头磨成了引信,撒给了全世界。”
泥井村,小石头静静地坐在井沿。
他能感觉到,北方那数以万计的灯火,正在疯狂地、贪婪地汲取着他的力量。
承愿印在他的胸口灼灼发烫,生命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逝。
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像陈二狗一样涌来,将他奉为神明。
而那个天上的东西,也会将他锁定为首要目标。
这个村庄,这份宁静,都将不复存在。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井水中自己日渐憔悴的倒影。
那倒影的旁边,是村里孩子们嬉笑打闹的身影。
他们捧着空碗,还在玩着“接月光”的游戏。
他忽然笑了。
真正的守护,不是成为他们看得见的光,而是成为他们看不见的风。
风,无形无相,无处不在,也……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