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被陈二狗粗重的喘息撕裂。
他跪在那里,泪水混着灰烬,在脸上冲刷出两道狼狈的沟壑。
石头哥来过,又走了。
那个沉默倔强的身影,如同一缕无法被捕捉的风,再一次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然而,这一次,他留下了一道不容置疑的痕迹——那串通向百年禁地“踏迹灶”的湿脚印。
传说中封印着第一缕归途怨念的废灶,此刻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愈发森然可怖。
那一道道手臂粗的玄铁锁链,像禁锢着远古凶兽的枷锁,散发出冰冷的寒意。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北境那三十七点重燃的星火时,真正的风暴,却在这处早已被遗忘的废墟中心,悄然酝酿。
小石头,那个曾为归者引路的夜行灶修者,此刻正站在踏迹灶的废墟前。
这里早已不是什么威严的殿堂,更像是一处巨大的坟场。
刻着先辈名讳的血色石碑倾颓倒塌,半埋在积雪与尘埃里;用以观测风向、指引归途的风鉴亭也已坍塌,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柱,如巨兽的骸骨般刺向阴沉的天空。
喧嚣与荣耀,早已被百年的风雪侵蚀殆尽。
小石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映不出悲喜,只有一片亘古的寂静。
他从怀中掏出那半块在北境哨站用过的粗瓷破碗,弯腰,在废墟的角落里舀起一捧干净的积雪。
他走到那座被锁链捆绑的主灶台前,没有试图去解开那些符箓与锁链,只是将那碗雪,轻轻地,一勺一勺地,浇在布满百年积灰的灶面上。
冰冷的雪水瞬间融化,混着厚厚的黑灰,如黑色的眼泪般顺着灶台的边缘蜿蜒流淌。
他面无表情,一碗又一碗,用自己的袖子,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
那动作,不像是在清洗,更像是在温柔地唤醒一个沉睡了太久的故人。
渐渐地,黑灰褪去,灶台那斑驳的石质表面上,一行深刻入骨的铭文,缓缓显露出来。
“归来者,勿忘薪火。”
字迹苍劲,入石三分,仿佛每一个笔画都燃烧着不屈的魂。
做完这一切,夜幕已深。
小石头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那包南荒古法井盐,以灶台为中心,熟练地铺出一个繁复而古老的阵法。
最后,他将那半块破碗,轻轻嵌入灶台中心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内,尺寸竟是分毫不差。
他盘膝而坐,就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正对着那行铭文,缓缓闭上了双眼,开始吐纳。
他的呼吸很轻,轻得仿佛与风雪融为一体。
一天,两天,三天。
他如同一尊石像,不饮不食,不动不摇。
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穿透云层,精准地照射在那行“勿忘薪火”的铭文之上时,异变陡生!
灶膛深处,那被玄铁锁链死死捆住的核心,竟响起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穿越了百年的“噼啪”脆响!
那不是火焰,却比任何火焰都更震撼人心!
那是死寂了整整一百年的火种,在绝望的尽头,发出的一声微弱的回响!
几乎在同一时刻,万里之外,铃音学堂密室。
“警报!警报!静频波异常增强!”尖锐的鸣响刺破了清晨的宁静。
苏墨猛地从短暂的假寐中惊醒,他冲到一面巨大的“念光谱”监测仪前,只见代表着天元大陆信念波动的光幕上,一道原本细若游丝的信号,此刻竟如火山喷发般,疯狂向上飙升!
“定位信号源!”苏墨厉声喝道。
术士双手飞速在法阵上掐诀,几息之后,他脸色煞白地抬起头,声音都在发颤:“督……督办大人,信号源……是、是已经被彻底封禁的……踏迹灶遗址!”
苏墨瞳孔骤然一缩。
他本以为小石头在北境点完灯后,就会远遁而去,没想到他真正的目标,竟然是那个禁忌之地!
他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闪,已化作一道流光,亲自赶赴现场。
当他抵达时,遗址周围的雪地平整如初,别说脚印,连一丝一毫有人来过的痕迹都没有。
可空气中那异常偏高的湿度,那种仿佛有极细微水汽在持续蒸发的奇异感觉,却根本瞒不过他敏锐的感知。
在一面断墙之后,他找到了那只被遗落的破碗。
碗底的雪水早已蒸发殆尽,但一个古朴“归”字的灵力余韵,却如烙印般清晰可见。
苏墨仰头,望着那被锁链捆绑的主灶和断裂的屋梁,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轻声自语:“锅底朝天也能接住雨……原来如此。你不是回来歇脚,你……你是回来重启炉心!”
风暴的中心,已然明了。
而风暴的余波,则以一种更加匪夷所思的方式,席卷向天元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南荒,顾问府。
周逸尘正对着一封刚刚收到的密信,眉头紧锁。
那不是纸,而是一块被压平的木炭,上面用更黑的炭粉,写着一行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会簌簌掉落的字迹:
“锅要翻过来烧。”
一股浓烈的烟火气混合着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周逸尘的脑中,瞬间闪过林辰曾经说过的那些不着边际的怪话。
他猛地一拍桌子,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立刻召集所有工匠,颁下了一道让所有人再次瞠目结舌的命令——将南荒境内所有废弃的、被认为是不祥之物的旧灶台,全部翻转,锅底朝天,再依样撒上南荒井盐,浇上清水!
没人理解这道命令的意义,但出于对周逸尘和其背后那个男人的信任,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七日之后,奇迹降临。
黄昏时分,竟有三处早已荒废的灶台,在无人点火的情况下,锅底自发地冒出了袅袅炊烟!
那烟气不带丝毫火星,却在空气中飘散出久违的、最朴实的米饭香味!
消息传开,百姓惊疑不定,但很快,饥饿与希望压倒了恐惧,他们纷纷效仿。
周逸尘站在南荒最高的望塔之上,极目远眺。
只见南北数十里的废弃灶坑,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同时升腾起一片片薄薄的雾气,在暮色中宛如大地缓缓睁开的,上千只饱含泪水的眼睛。
他握紧了拳头,喃喃道:“原来,熄灭的锅,也能梦见沸腾。”
如果说周逸尘的变革是宏观的、物质的,那么江羽裳的发现,则触及了这场巨变的灵魂。
她带着特制的“嗅心散”,来到了踏迹灶遗址外围。
她没有靠近那座被封印的主灶,只是在废墟边缘设下法坛,将药散点燃。
淡青色的药雾如拥有生命般,缓缓弥漫开来,笼罩了所有前来围观、心怀忐忑的归者后裔。
很快,人群中开始出现异状。
一个中年汉子突然愣在原地,痴痴地望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废墟,喃喃道:“娘,我回来了,饭做好了吗?”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浑身颤抖,指着一个坍塌的角落,泪流满面:“爹……爹在哼《归田谣》……他在添柴……我听见了……”
更有甚者,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猛地跪倒在地,朝着一堆乱石堆,发出杜鹃泣血般的嘶吼:“小妹!是我妹妹!他们说你死在了半路上,没有!你没有死!你撑到这里了!你到家了啊!”
被药雾引动的,是深埋在这片土地之下,属于百年前那批归者的集体记忆!
一场跨越了生死的幻境,笼罩了所有人。
那不是怨念,而是最深沉的执念与眷恋。
记忆的潮汐持续了整整三昼夜。
最终,所有的幻象、声音、情感,都缓缓平息,凝成了一句无比清晰的低语,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深处,同时回荡:
“我们……真的到家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份迟来的慰藉中时,谁也没有料到,真正的惊变,才刚刚开始。
是夜,驻守在遗址外围监测的苏墨,忽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轰——咔嚓!
他脸色剧变,猛地冲向声音的源头,只见踏迹灶大殿那根象征着“归途脊梁”的主梁,竟从中间轰然断裂!
无数焦黑的木炭混合着尘埃,暴雨般散落一地。
苏墨屏住呼吸,待烟尘稍定,他踏入殿内,瞳孔却在下一秒缩成了针尖!
那些散落的木炭,看似杂乱无章,却在地面上,共同拼凑出了一个巨大而残缺的字形!
那是一个“林”字!
只有一半,但笔锋凌厉,杀伐之气冲天而起!
而那最后一笔的末端,不偏不倚,正对着地图上标识的,北方最深邃的禁忌之地——万魔深渊!
就在“林”字成型的瞬间,千里之外,泥井村。
老槐树下,那坛曾被林辰用来推演天机、撒出过一把的“风鉴土”,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
尘封的坛口表面,猛然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缕比发丝还细的青气,从中袅袅升起,没有消散,而是化作一道流光,义无反顾地,朝着北方,疾驰而去!
踏迹灶遗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万籁俱寂。
刚刚重燃一丝回响的火种,仿佛也被这股霸道的意志所震慑,再度沉寂下去。
然而,一种比先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寂静,开始笼罩这片废墟。
苏墨站在那半个“林”字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第一声“噼啪”的火种回响,并非开始,而仅仅是一个回应。
而现在,在这根主梁崩裂、杀机显现之后,一场真正无声的、与深渊的对话,才刚刚揭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