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承载这份跨越百年、由百万英魂脚步声淬炼而成的薪火之刃的碗。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小石头身上,包括藏在暗处的陈二狗。
他们期待着一场惊天动地的仪式,一次将炉心彻底点燃,光耀千古的壮举。
然而,小石头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所有人的呼吸为之一滞。
他没有取出任何助燃的天材地宝,反而缓缓俯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行走过万里冰霜的手,捧起一把混着血晶粉的冻土。
在无数双错愕、惊骇、甚至愤怒的目光注视下,他将那捧土,轻轻地、决绝地,覆盖在了那座刚刚才与百万归魂产生共鸣的主灶炉心之上!
“不!”有归者后裔失声惊呼,几乎要冲上前去。
那好不容易才被唤醒,如风中残烛般微弱跳动的一丝火焰回响,在冻土的覆盖下,剧烈地挣扎了一下,光芒明灭不定,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哀鸣。
万古的死寂,百年的期盼,难道就要在这一刻,被传承者亲手终结?
这哪里是传承,这分明是背叛!
人群中骚动起来,质疑与怒火开始蔓延。
陈二狗更是双拳紧握,指甲深陷入掌心,他不懂,他完全不懂!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石头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神情专注而虔诚,仿佛在完成一件世间最神圣的使命。
他俯下身,嘴唇凑近那最后一缕即将熄灭的微光,并非是去吹旺它,而是轻轻地、温柔地吹出了一口气。
呼——
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
踏迹灶,这座承载了归者一族百年信仰与血泪的圣地,在这一刻,归于彻底的黑暗与冰冷。
绝望,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炸开。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都已结束之时,小石头却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用粗布包裹的东西。
他一层层解开布巾,露出的,是半块烧制粗糙的破碗。
碗沿的缺口狰狞,碗底却有一个模糊的窑印,依稀能辨认出,那是一个“归”字。
他用手指,从刚刚覆盖的泥土中,捻起那枚已经看不见光芒,却依旧蕴含着所有温度与意志的“余烬”,无比珍重地,将其放入了那半块破碗的碗底。
刹那间,碗底那个“归”字,仿佛被注入了灵魂,骤然亮起一道温润如玉的微光,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将所有神异尽数收敛。
做完这一切,小石头重新用布巾将破碗包好,塞入怀中。
他站起身,最后一次环视这片已化作死地的废灶,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第一次,似乎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他转过身,背起那只简单的行囊,在所有人或呆滞、或愤怒、或悲伤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下了灶台,走向了无尽的黑暗。
他身后,一阵夜风卷过,将灶心上那堆浮土吹得漫天飞扬,无数暗红色的血晶粉在空中飞舞,像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葬礼,为旧时代的信仰,送上最后的告别。
几乎在主灶火焰熄灭的同一瞬间,远在铃音学堂密室中的苏墨,脸色陡然一变!
他面前那块监测着整个踏迹灶地脉能量流动的“风鉴玉”,上面的所有光点,竟在刹那间全部消失!
“熄灭了?”苏墨眉头紧锁,但眼中却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闪烁着一抹洞悉一切的睿智光芒。
他知道,小石头绝不是一个会做无用功,更不会亲手摧毁信仰的人。
这背后,必有深意!
他立刻启动了最高等级的探测法阵,将神识之力催动到极致,不再关注地表,而是深入地底百丈!
下一刻,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风鉴玉的镜面上,一片漆黑。
但很快,一个微弱的青色光点凭空出现。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转瞬之间,成千上万的青色光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它们不再汇聚于踏迹灶,而是像一条条拥有生命的溪流,沿着某个看不见的脉络,向着四面八方疯狂蔓延!
苏墨心神剧震,他立刻调出了江羽裳之前送来的“同心苗”根系分布图。
两相对比,完美重合!
那些青色的光点,正是沿着遍布大陆的“同心苗”地下根系网络,在进行着一场史无前例的迁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苏墨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真正的火种,不是一座需要被供奉的死火山,而是一片可以燎原的蒲公英!”
他追踪着其中最快的一束光流,眼看着它穿过山脉,越过江河,最终抵达了天元大陆最西边的无尽荒漠。
在那里,光点悄然钻出地表,融入了一户贫苦牧民家中那座简陋得几乎要散架的灶台里。
那一夜,牧民家里的火烧得特别旺,冰冷的帐篷里,温暖如春。
苏墨猛然醒悟,他一拳砸在桌上,发出一声畅快淋漓的大笑:“火不想被供在神坛上……它想去看看那些没能回家的孩子们,想去那些它从未去过的地方!”
南荒,顾问府。
周逸尘收到了苏墨的加急密信,信上只有一句话:“火已启程,请为之引路。”
周逸尘先是一怔,随即结合之前“引步钟”与《归途足谱》的奇迹,他瞬间明白了苏墨的意思。
他那张素来豪爽仗义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庄重。
“说得对!火也该有它自己的旅程!”
一道崭新的命令,以南荒顾问府的名义,迅速传遍所有归者聚居地——正式设立“火巡制”!
每年秋分,由各聚落选拔出最坚毅、最虔诚的青年,组成“火巡使”,每人手捧一盏以“同心苗”花汁为油的陶灯,从家乡出发,不问东西,不计归期,远行千里。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将家乡的灯火,带到更远的地方,与另一盏陌生的灯火交汇,然后熄灭自己手中的灯,再返回家乡。
首批“火巡使”出发那日,万人空巷,场面盛大。
一名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抱着一盏朴拙的陶灯,即将踏上征途。
他有些紧张,临行前忍不住回头问周逸尘:“顾问大人,要是我……要是我把灯弄丢了,或者火灭了,怎么办?”
周逸尘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沉声道:“记住,火种从来不在灯里,而在你的心里。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跋涉千里去点亮另一盏灯,那这火,就永远不算丢!”
同一时间,百草园深处,江羽裳从一场奇异的梦境中惊醒。
她梦见自己园中所有的“步引花”灯盏中,那一点点温顺的火苗,竟全部挣脱了灯芯的束缚,化作了亿万只飞舞的萤火虫。
它们没有飞向天空,而是如潮水般涌向了人间的每一个角落。
它们飞入孤寒之家,落在冻得瑟瑟发抖的老人手心,化作一团暖雾;它们飞入病患床头,轻吻重病孩童苍白的额头,带来一丝生机;它们落在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屋檐下,静静燃烧,驱散黑暗。
每当一朵火焰落下,那里的土地上便会催生出一株全新的“同心苗”,而火焰自身,则在完成使命后,安然熄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江羽裳豁然惊醒,心神激荡。
她奔到窗前,只见冰冷的窗户上,竟用白霜凝结出了一幅画:一只由火焰组成的蝴蝶,正奋力扑向远处一座最简陋、最普通的农家灶台。
她冰雪聪明的脸上露出一丝明悟的微笑,回到案前,提笔在一张新的药方上写道:“心火不愿留,莫以凡笼强挽之。顺其意,则万物生。”
然而,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真正的剧变,才刚刚开始。
是夜,子时。
已经人去楼空的踏迹灶遗址,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轰鸣!
负责在外围警戒的苏墨亲卫队骇然发现,整片广达数十里的废墟,竟如同一个活物般,开始缓缓下沉!
泥土翻涌,巨石崩裂,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正在将这片大地向下按去。
苏-墨第一时间率领阵法师与炼器师赶到现场,当尘埃落定,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本的废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天坑。
而在天坑的最中心,赫然露出一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青铜构造!
那……竟是一口倒扣的巨锅!
锅体不知有多深,光是露出的锅底就已遮天蔽日。
锅身之上,刻满了古老而繁复的纹路,散发着洪荒般的气息。
最令人震惊的是,这口巨锅的一侧,竟还有一个与锅体相连的巨大锅柄,那锅柄上的核心纹路,竟与小石头心口那个“承愿印”,一模一样!
“快!下去勘探!”苏墨一声令下。
当众人小心翼翼地降落到锅底表面,才发现那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微型碑文,每一个名字都朴实无华,皆是百年前战死的无名归者。
这口锅,竟是一座埋葬了百万英魂的巨大墓碑!
正当所有人为这宏伟而悲壮的发现而心神俱裂时,巨锅的锅心位置,突然亮起一抹深邃的幽蓝微光。
紧接着,一道不经由空气,而是直接从每个人骨髓深处震荡而出的声音,响彻神魂:
“炉心……重启。”
“目标锁定……北方,万魔深渊!”
与此同时,已经行至南荒尽头,一条无名溪流边的小石头,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解开怀中的布包,将那半碗承载着一切的余烬,轻轻地,倒入清澈的溪水之中。
没有熄灭,没有沉寂。
那一点星火,遇水不灭,反而顺着水流,化作一条璀璨的光带,如星河奔涌,浩浩荡荡地向下游流去。
光芒所及之处,两岸无数沉睡的青苗,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最原始的律动,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焕发出勃勃生机。
小石头的使命,似乎已经完成。
他空着双手,转身继续前行,身影没入了更加荒芜破败的古战场遗迹。
这里碎石遍地,断刃残枪随处可见。
他走着走着,脚尖无意中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他低下头,那是一块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铁片,深埋在泥土里,只露出一个不起眼的角。
它没有锋刃,不似兵器;形状扁平而宽厚,更像是什么人遗落在此的……生活用具。
小石头沉默地注视着那块锈铁,片刻后,缓缓蹲下身,用手指,开始一点点地,将它从尘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泥土中,挖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