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中的节律，并非来自村口的老槐树，而是更远，更细微，更贴近大地脉搏的振动。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村东头李屠户家的那只老芦花公鸡，毫无征兆地引吭高歌。
“喔——喔——喔——”
第一声短促而沙哑，像是挣脱梦魇的呻吟。
第二声高亢嘹亮，划破了凝滞的夜色。
紧接着，第三声却拖得异常绵长，尾音在微曦中微微颤抖，仿佛一根绷紧的琴弦，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
灶膛前的火光映在小石头脸上，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石头哥，你听什么呢？”几个睡眼惺忪的村童凑了过来，他们是村灶的常客，早已习惯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大哥哥。
小石头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一根沾着炭灰的手指，指向村东的方向，然后竖起三根手指，并将第三根手指缓缓拉长，模仿着那鸡鸣的尾音。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不解地挠了挠头：“不就是鸡叫嘛，每天都叫，有啥好听的？”
小石头笑了笑，那笑容纯粹得像个孩子。
他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捡起一根枯枝，在湿润的泥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箭头，箭头指向东方。
“东风。”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
孩子们将信将疑。
接下来的七天，他们成了村里最认真的听众。
每天天不亮，就竖着耳朵等待那第一声鸡鸣。
第一天，第三声鸡鸣绵长，半个时辰后，东风拂面，吹动了田野里的麦浪。
第二天，鸡鸣三声皆短促有力，那一日，风平浪静，一丝风也无。
第三天，第二声鸡鸣破了音，尖锐刺耳，午后竟下起了急雨，西风呼啸。
第七日，当那只老芦花鸡再次发出第三声绵长的啼鸣时，那个虎头虎脑的男童再也忍不住，冲到小石头面前，满脸通红地嚷道：“石头哥！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跟鸡会说话？”
小石头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那只正在啄米的老公鸡。
“它的嗓子，比人干净。”他缓缓说道，“没人敲钟，但鸡知道哪阵风该叫。它的喉咙，天生就和天地的气压一起震动。人忘了怎么听风，鸡还记得。”
这番近乎于道破天机的话语，被一个伪装成行脚商的铃音学堂探子一字不落地记下，连夜送往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苏墨案头。
苏墨看着密报，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眼中精光爆射。
他没有惊叹于小石头的神奇，而是瞬间抓住了那背后冰冷而精准的规律！
“共振……频率……天然的风哨！”苏墨猛地站起，在密室中来回踱步，眼神越来越亮，“法器需要灵力催动，有迹可循，容易被干扰。但一只鸡……谁会去防备一只鸡的啼鸣？！”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三日后，铃音学堂后山，一个名为“禽语坊”的秘密机构悄然成立。
苏墨亲自坐镇，下令捕捉了上千只野生的信鸽。
他没有用传统的驯养之法，而是取出一支玉笛，吹奏起一首流传于归者后裔中的古老歌谣——《归田谣》。
只是，这曲调被他稍作了改动。
他将小石头记录下的不同风向所对应的鸡鸣节律，巧妙地融入了《归田谣》的旋律之中。
东风起时，笛声悠长，模仿那绵长的第三声鸡鸣，此时投喂的食物最为丰盛。
西风来时，笛声短促，模仿那急促的啼鸣，食物便减半。
无风之日，则不吹笛，亦不喂食。
起初，鸽群混乱不堪。但三个月后，奇迹发生了。
每当苏墨的笛声响起，上千只信鸽竟能根据旋律中隐藏的节律，在空中自发地变换队形！
长音时，它们排成一字长蛇，迎风而飞，速度最快；短音时，则聚成一团，利用彼此的身体抵御侧风。
它们竟在无意识间，形成了一张根据风速和风向实时调整的“空中活地图”！
半年后，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雪封锁了北境的龙脊山脉，一支运送物资的队伍被困山中，音讯全无。
所有传讯法器尽数失灵。
绝望之际，苏墨释放了三百只“禽语坊”的信鸽。
这些信鸽没有去寻找人，而是迎着风雪，循着空中气流最稳定的通道飞行。
它们的翅膀拍击空气，竟发出了一种与《归田谣》极其相似的、富有节奏的“啪啪”声。
搜救队循着这来自天空的“歌声”，在暴雪停歇之前，精准地找到了被困于雪谷中的队伍，全员获救！
消息传到南荒，周逸尘听着斥候的汇报，一拳砸在地图上，震得整个顾问府嗡嗡作响！
“好！好一个‘鸡还记得’！”他非但没有觉得荒诞，反而像是被一语点醒，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我们修仙问道，求的是通天彻地，却忘了最根本的道，就在这万物生灵的本能里！”
他立刻下达了一道让所有幕僚都目瞪口呆的政令。
“传我将令！南荒境内，乃至我人族所有村庄部落，即刻恢复‘鸡埘朝东’之古俗！所有鸡舍，必须迎着日出方向，不得有误！”
政令一出，举世哗然。
一些自诩博学的修士和学者纷纷上书，讥讽此举乃是返古倒退，是愚昧的迷信之举。
周逸尘不予理会，反而追加了第二道命令。
“立‘鸣风祭’！每年春分，万民清扫鸡舍，择最雄健之公鸡，祭祀天地风神！祈愿我族‘耳聪于禽，心明于道’！”
就在那些学者们准备联名上奏弹劾周逸尘“妖言惑众”的当晚，一场毫无征兆的黑色风暴自东海登陆，席卷了半个大陆。
无数城镇的房屋被摧毁，灵田被淹没。
然而，所有遵循了“鸡埘朝东”古俗的村落，却因为鸡群在风暴来临前三四个时辰便开始焦躁不安、疯狂啼鸣，而提前得到了警示，加固了房屋，转移了老弱，竟是毫发无损！
一夜之间，所有讥讽之声消失无踪。
周逸尘的威望，不降反升，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人们开始敬畏地称他为“知风者”。
而这场由一只鸡引发的连锁反应，其涟漪甚至扩散到了百草园的深处。
江羽裳正在为一名怀孕的归者后裔诊脉。
她心细如发，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
每当这位母亲无意识地哼唱起那首安抚心神的《归田谣》时，她腹中胎儿的踢动，竟会变得极富节奏，其频率与曲调的起伏惊人地一致！
江羽裳心头一动，取出一株早已被她培育成功的“同心苗”。
这是她根据那盏千痕灯的原理，用百种灵草培育出的奇特植物，能与归者的心绪产生共鸣。
当母亲的歌声响起，胎儿在腹中踢动，而那株“同心苗”，竟也随着胎动的节奏，叶片微微舒张、闭合，仿佛在同步呼吸！
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想涌上她的心头。
她开始翻阅自己所有的接生记录，调取了上百名新生儿的资料。
当她将这些婴儿出生后第一次自主呼吸的频率，与一份苏墨辗转送来的、从小石头身边探子处临摹的《小石头日常吐纳节律表》进行对比时，江羽裳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完全吻合！
每一个新生儿，无论男女，无论根骨好坏，他们降临于世的第一口气，其吸入与呼出的频率，竟与那个沉默的青年每日清晨的吐纳节律，分毫不差！
“归途的记忆……”江羽裳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在她的医典上写下了一行颠覆性的文字，“不是刻在骨血里，而是藏在……藏在我们的第一口气里！”
她由此创立了一套“ womb 节律疗法”，通过教导孕妇模仿小石头的呼吸节奏，竟能极大程度地安抚胎儿，甚至提升新生儿的先天根骨！
一时间，小石头的呼吸，成了世间最珍贵的韵律。
然而，无论是苏墨的“禽语坊”，周逸尘的“鸣风祭”，还是江羽裳的“节律疗法”，都只是在模仿和利用这股力量。
真正的源头，始终是那个在村头灶台边烤着红薯的青年。
这一夜，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南荒小村，那只立下大功的老芦花鸡，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脖子猛地伸长，朝着遥远的、深不见底的北方，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鸡鸣的尖啸！
“咯——！！！”
仿佛一个信号，一瞬间，全村、全南荒、乃至整个天元大陆所有遵循了古俗的鸡，无论公母，无论老幼，全都从栖木上炸起，朝着同一个方向——北方万魔深渊的方向，发出了惊恐而疯狂的嘶鸣！
万鸡齐鸣，声震四野！
与此同时，所有被江羽裳培育出的“同心苗”，无论是种在百草园，还是被分发到各地的归者后裔家中，在这一刻，竟无视季节，同时绽放！
它们开出了血红色的花朵，每一片花蕊，都如同一根最精准的指针，坚定不移地朝向北方！
村民们被这天地异象惊醒，冲出家门，却见夜空晴朗，星辰璀璨，唯有风，静得出奇。
苏墨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南荒小村的上空，他手中的“万源同振仪”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刺耳蜂鸣，玉盘上的指针疯狂旋转，最终死死地指向了北方。
“地磁……地磁偏转了千分之三！”他失声喃喃，脸上一片骇然，“不是我们在找路……”
他仰望星空，声音轻得仿佛梦呓：“是路……是路自己在走。”
而在所有人都为这天地巨变而心神激荡之时，村西头那间破屋的屋檐下，小石头正静静地躺着。
他没有看天，也没有看地，只是侧耳倾听着那响彻天地的鸡鸣，就像在聆听一首最熟悉的摇篮曲。
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怀里那半块早已冰冷的破碗。
碗底的中心，那一丝比米粒还小的火苗状刻印，不知何时，竟微微亮起，如一颗初生的星辰，在他掌心静静跳动。
他感受着这股力量，感受着天地万物都在因他而共鸣，因他而“歌唱”。
他明白了，那条古道，那些英魂，它们听的不是祈祷，不是祭祀，而是他身体里流淌的、这股最原始的节律。
他就是钟。
他就是风。
他就是那条路本身。
小石头缓缓坐起身，目光中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纯粹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祇的悲悯与决绝。
他终于明白，有些话，一旦从他口中说出，就不再是言语，而是律令。
有些声音，一旦发出，就足以撼动星辰。
这个世界，已经学会了聆听他。
而他，不能再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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