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南荒小村西头的孤坟前,多了一个跪坐的身影。
那座坟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包,是小石头亲手为母亲堆的。
他在这里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直到第二天晨曦微露,染红天际之时,他才缓缓动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柄磨得锃亮的短刀,那是他以前用来削红薯皮的。
刀锋在晨光下泛着冰冷的寒意。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点迟疑。
他张开嘴,将那冰冷的刀锋送入口中,用力一划!
噗——
一股鲜血混着断裂的舌筋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坟前的黄土。
剧痛让他浑身剧烈颤抖,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他撕下衣襟一角,胡乱塞进嘴里止血,猩红的血迹迅速将布料浸透。
然后,他颤抖着手,用那柄还沾着自己鲜血的短刀,在湿润的泥地上刻下了一行字。
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斩断尘缘的决绝。
——风听得见就够了。
从此,小石头彻底沉默了。
他不再对任何人说话,哪怕是最亲近的村童。
起初,人们还不习惯,总想逗他开口,但他只是微笑,用手势比划。
渐渐地,大家也就不再勉强。
但一个诡异的现象开始在归者后裔的村落间流传。
每当那个沉默的青年走过,村口的风,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那风吹过树梢,卷起落叶,沙沙作响,仔细去听,那声音竟隐隐约约,能拼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归”。
千里之外,铃音学堂。
苏墨看着最新传回的密报,眉头紧锁。
小石头自断舌筋的消息让他心头巨震,但他更在意的,是那诡异的“风语”。
“他不说,但风在替他说……”苏墨在密室中踱步,眼中闪烁着近乎疯魔的光芒,“共振……频率……如果他的身体本身就是一个能影响天地气场的源头,那么他行走时带动的气流,本身就是一种语言!”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苏墨召集了学堂里最顶尖的机关术士和阵法大师,不眠不休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打造出了一台前所未有的奇异机关——风语织机。
这台织机足有三丈高,主体由无数细如牛毛的“听风银丝”构成,连接着一个巨大的丝帛卷轴。
它被秘密运送到南荒小村附近,对准了小石头每日行走的路径。
苏墨亲自坐镇,当小石头沉默地从织机前方走过时,他启动了机关。
嗡——
数万根听风银丝随着无形的气流开始以不同的频率高速振动,这些振动通过复杂的齿轮结构,驱动着上千根淬染了特殊墨汁的细针,在丝帛上飞速起落。
“咯吱……咯吱……”
随着小石头的身影远去,丝帛上,竟真的浮现出了一行行清晰的文字!
苏墨颤抖着双手,捧起那段织出的丝帛,上面的话语朴素得让他几乎落泪。
“别怕黑,我走过了。”
“盐要省着吃。”
“娘在等。”
他没有说一个字,但风,将他心底最深的牵挂,最温柔的叮嘱,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苏...墨捧着丝帛,这位以智谋和冷酷著称的铃音学堂督办,第一次在人前失态,泪流满面。
他颤抖着向身边的探子展示着这神迹般的成果,声音嘶哑:“他没说……但风一直在替他说!”
南荒顾问府。
周逸尘收到苏墨的密报,久久无言。
他走出府邸,站在高台上,感受着拂过面庞的风,仿佛能从中听到那沉默青年的呼吸。
他返回书房,提笔写下了他作为南荒顾问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奇怪的一道政令。
他没有将政令颁布天下,而是命人铸造了百万只青铜风铃。
每一只风铃上,都只刻了八个字。
——听风者,即引路人。
这些风铃被快马加鞭,送往人族疆域内所有的归途驿站,悬挂于屋檐之下。
无人知晓,这些风铃的造型经过了周逸尘亲自修改,当风吹过时,铃声清越,其声波振动的频率,竟与小石头每日吐纳的节奏,完全一致。
一夜,南荒大风。
千万驿站,百万风铃,在同一时刻齐齐鸣响!
那声音汇聚成一片浩瀚的音浪,席卷了整片大地。
无数百姓在睡梦中被惊醒,纷纷走出家门,侧耳倾听。
那铃声并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这不像命令,”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喃喃自语,“倒像是一首摇篮曲。”
是的,一首响彻天地的摇篮曲,安抚着所有归途中的灵魂。
百草园深处。
江羽裳看着满园盛开的血色同心苗,陷入了沉思。
那浓郁的花香,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她小心翼翼地采集了花香的气息,将其封存在特制的水晶瓶中。
然后,她走进了自己的丹房,从一个尘封的木盒里,取出了一块早已干涸发黑的布条——那是十年前,她为受伤的小石头包扎伤口时,留下的绷带。
她启动了园中最精密的“万物解析仪”,将花香分子和绷带上残留的血迹挥发物进行对比。
当两道光幕上的分子结构图谱,以百分之百的精度完全重合时,江羽裳如遭雷击,手中的水晶瓶“啪”地一声摔碎在地。
她终于明白了。
同心苗,并非与归者的心绪共鸣,而是与他们血脉深处,与小石头同源的那一丝气息共鸣!
小石头的沉默,他的行走,他的呼吸,甚至他的存在本身,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这片土地!
“他把自己的命,活成了土地的味道……”
江羽裳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在她的传世医典《百草录》的末页,郑重地加了一行注脚:
“治心病者,不必用药,可于春日,闻同心苗香。”
然而,无论是风语织机,还是百万风铃,亦或是同心苗香,都只是那终极回响的序曲。
这一日,北方万魔深渊之上,风云突变!
那终年不息,撕裂空间的罡风,竟在毫无征兆的瞬间,骤然凝固!
亿万颗飞舞的雪粒,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齐刷刷悬停在半空之中。
紧接着,一幕令所有魔君和人族大能都魂飞魄散的景象出现了。
那些静止的雪粒,开始缓缓移动、汇聚,在漆黑的深渊上空,勾勒出了一个巨大到遮蔽天穹的人脸轮廓!
那张脸的眉目,依稀便是小石头的模样!悲悯,而又决绝。
他的嘴唇微微开启,似乎要对这个世界说些什么。
十万里归途,所有生灵,无论人、兽、魔,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
风停了,鸟不飞,火不摇,江河止息。
整个天元大陆,仿佛都在屏息,等待那一句足以撼动星辰的律令。
但他没有说。
良久,良久。
那巨脸的嘴唇,又缓缓合上。
呼——
风,再次流动。
亿万雪粒轰然散开,那张巨大的人脸消融于苍穹,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在遥远的,大陆最南端的海边,真正的“小石头”正站在一块被浪花拍打了千年的礁石上。
他迎着扑面而来的海风,缓缓张开了双臂,任由那咸湿的气流吹透他单薄的身体,吹动他破旧的衣衫。
他不再需要开口,因为此刻,整片天地,都是他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