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狗接到密令时,手还在微微发颤,既因为父亲床前那盏摇曳的油灯,也因为那道王令本身所蕴含的、足以撼动天地的分量。
他没有丝毫犹豫,安顿好老父,连夜启程,再度奔赴那片见证了神迹的南荒海岸。
天色将明,他已抵达。
海风带着咸腥的湿气扑面而来,那条由亿万点灰烬光点铺就的海底神路依旧静静地延伸向蔚蓝深处,宛如一道凝固的银河。
而神路的起点,那块孤悬于岸边的巨大礁石之上,小石头的身影盘膝而坐,一如既往,仿佛万古未曾动过分毫。
陈二狗的目光没有在小石头身上过多停留,而是死死锁定了礁石与沙滩的连接处。
那里,赫然印着一串湿漉漉的赤足脚印!
脚印从礁石边缘开始,一步步走向沙滩,一共七步,每一步都清晰无比,仿佛印下它的人刚刚离去。
水渍尚未完全蒸发,在晨曦的微光下反射着淡淡的光。
陈二狗心中一凛。
昨夜他与当值的禁军统领交接过,守卫在此的弟子以神魂立誓,小石头大人整夜静坐,身形未离礁石半寸!
那这脚印,从何而来?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子,身为巡路者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瞬间进入了最专注的勘察状态。
他的手指虚虚拂过第一个脚印的轮廓,瞳孔骤然收缩。
脚印的深浅,前掌着地,后跟轻提,重心明显偏向左侧——这是长期负重,且右腿受过伤才会有的习惯!
步距不差分毫,恰好三尺七寸,是他记忆中,小石头大人每一次迈步的标准距离!
这分明就是小石头的脚印!
数据与他十年来看护归途时默默记下的所有细节,完全吻合!
可他明明没有动!
一个荒诞至极的念头涌上心头。
陈二狗从怀中取出一个形制古朴的陶哨,这是巡路者之间用来传递特定讯息的法器,可以通过吹奏不同的频率,测试周围空间最细微的灵力波动。
他将陶哨凑到唇边,深吸一口气,吹出了一段短促而尖锐的哨音。
“嗡——”
哨音激起的灵力涟漪荡漾开来。
就在涟漪触碰到那串脚印的瞬间,令陈二狗毕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那七个本该静止的湿漉漉的脚印,竟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猛地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第七个脚印消失,第六个脚印旁突兀地出现了它的轮廓,然后是第五个,第四个……那串脚印,竟然在哨音的刺激下,一步步倒退了回去!
三步之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所有脚印在一瞬间化作一蓬濛濛的水汽,袅袅升腾,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陈二狗呆立当场,浑身冰凉,陶哨从指间滑落,摔在沙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终于明白了。
一个颠覆他所有认知的可怕真相。
“不是他……在走路。”陈二狗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尽的敬畏与恐惧,“是这条路……在模仿他走路!”
而这份诡异,在远隔万里的铃音学堂地底密室中,正以一种更宏大、更匪夷所思的方式上演。
苏墨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面前那座由七十二座灰砖驿站作为节点,构筑而成的“逆踪大阵”。
他要借助这条已然“活”过来的归途本身的力量,反向推演出它的真正生长源头。
阵法光芒流转,无数条光线在巨大的沙盘上纵横交错,最终,所有的轨迹疯狂汇聚,指向了同一个坐标!
然而,看到那个坐标的瞬间,苏墨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源头,并非小石头此刻所在的南荒海岸。
而是十年前,北境深渊的边缘!
那个少年决绝地自断舌筋,立誓为所有归者踏出一条通天大道的起始之地!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阵法光幕上显示,那个早已荒无人烟的坐标点,竟仍有持续性的“行走”行为在发生!
那是一种概念上的行走,没有实体,却有着无比稳定的律动。
每日清晨、正午、黄昏,不多不少,各向前挪移一步。
每日三步,节奏稳定得如同时光本身。
苏墨猛地冲向档案室,翻箱倒柜,找出了十年前那份尘封的旧档。
他颤抖着手翻开,上面清晰记载着:小石头,于深渊立誓,断舌前,最后停留于此。
“他的身影……他的意志……还留在那儿,继续走着?”苏墨失声喃喃,”
相比于苏墨的推演,南荒王城的周逸尘则亲眼见证了更为温情,也更为悲怆的一幕。
他已下令,将整片海岸线彻底封锁,列为最高禁区,唯恐任何外界的扰动,影响了这条神路的演化。
然而,第三日清晨,负责守卫的禁军统领连滚带爬地前来禀报,声音里满是惊恐。
禁区沙滩之上,竟在一夜之间,多出了一整条由无数脚印组成的、完整的仪式队列!
那些脚印形态各异,有拄着拐杖留下的深邃圆坑,有抱着婴孩的妇人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足迹,甚至还有一条腿的战士用单脚跳跃留下的印记……它们并非现世之人所留,更像是无数亡魂的幻影。
周逸尘亲自赶来,当他看到那条从远方海滩一直延伸到神路起点,最终停步在礁石前,仿佛在朝拜的队列足迹时,这位南荒之主,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他命人取来《归途亡者名录》,一一核对。
结果,每一个特殊的脚印,都能在名录上找到对应的主人——他们,全都是这些年来,在归乡途中力竭而亡,未能走到终点的可怜人!
周逸尘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沙滩上,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一个属于断臂战士的足印,虎目之中,泪水汹涌而出。
“回来……都回来了……”他哽咽着,声音里是无尽的哀恸与慰藉,“你们没走完的路,现在,由这条路,替你们走完了!”
当晚,海边无人点燃的篝火,竟无风自燃。
熊熊火焰升腾而起,在夜色中变幻出上百个模糊的人形剪影,他们面向大海,朝着那条灰烬之路的方向,齐齐躬身,久久不起。
这份生命的奇迹,甚至延续到了尚未降生的胎儿身上。
首席医官江羽裳的医馆内,她正为一名先天经脉闭塞的王室婴儿施展金针。
这是她最新的尝试,以微乎其微的一丝灰烬之路的尘粉为引,试图激发婴儿体内的生机。
就在那沾染着灰粉的银针刺入穴位的瞬间,那原本奄奄一息的婴儿,竟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睛清澈如宝石,嘴唇微微翕动,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纯粹由气息组成的声音,哼出了一段断断续续的旋律。
江羽裳浑身剧震!
这旋律,正是那首流传于所有归者之间的《归田谣》!
但又有所不同,这是最后一节,是小石头从未写完,也从未有人听全过的失落部分!
她立刻以法器录下音律,连夜与苏墨传回的海底灰道延伸的灵力波动频率进行比对,结果让她亡魂皆冒——两者,竟完全契合!
她彻夜不眠,对那名婴儿的脐带血样本进行最深度的解析。
最终,在显微法阵的亿万倍放大下,她骇然发现,在婴儿最原始的血脉印记之中,竟凭空嵌入了一段从未见过的未知序列!
那段序列的排列方式,玄奥无比,其形态,竟酷似一个古朴沧桑的篆字——
江羽裳握着笔的手不住颤抖,在她那本注定要传世的医典新论上,写下了一句全新的结论:“有些路,甚至在生命诞生之前,就已经在走了。”
正午,当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各自的震撼中时,整片南荒海域,异象陡生!
仿佛一声来自世界核心的闷响,以小石头所在的礁石为中心,千万道灰烬之路猛然从海底升起,光芒大盛!
它们在海中纵横交错,彼此连接,短短数息之间,竟织成了一张覆盖方圆三百里的巨大蛛网!
每一条路径的末端,都指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未知方向,仿佛这片大陆,在这一刻,朝着无尽的海洋,伸出了亿万条探寻的触须!
万千光路交汇的中心,礁石之上,那个沉默了太久的少年,小石头,缓缓站起了身。
这是他踏上海路之后,第一次,真正面向那片幽深莫测的海洋深处。
他抬起右手,掌心之中,一缕微弱如星火的灰烬之力微微跳动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
就在那火星熄灭的同一瞬间!
远在三百里之外,那张巨大光网最南端的一条路径,骤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如同被瞬间点燃的引线!
下一刻,那条光路竟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开始飞速回缩!
那不是消散,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尽头处,拉扯着,牵引着,沿着它自己铺就的轨迹,疯狂地朝着中心点——朝着小石头所在的位置,倒卷而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沿着他从未走过的路,从那片未知的深海,朝他狂奔而来!
潮起潮落,神迹终有归于平静的时刻,而活着的人,却要肩负起为逝者铭记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