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狗几乎是捏碎了那封信。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没有请示,没有报备,这个一向视规矩为天条的巡路者,第一次擅离了职守。
他发疯似的冲向驿站,耗尽了身上最后一块灵石,换了一匹最快的追风马,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归乡的路,他曾经走了无数遍,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每一处拐角。
可这一次,他却觉得无比陌生。
三天三夜,人马未歇。
当那座熟悉又破败的村口牌坊出现在视线尽头时,陈二狗眼眶一热,滚烫的泪水混着风沙糊了一脸。
他翻身下马,脚步踉跄地冲向村口。
村口,矗立着一棵老槐树。
一棵早已死去多年的老槐树。
陈二狗记得很清楚,十年前那场席卷边境的战火,将这棵数百年的古树烧成了焦炭,只留下一具黢黑扭曲的骨架,如同一位在绝望中凝固的老人。
然而此刻,他却骇然停住了脚步。
那漆黑的、早已失去所有生机的树干上,竟不知何时,无风自动!
“咔嚓——”
一声轻响,一截手臂粗的枯枝应声断裂。
断口处,没有飞扬的木屑,反而缓缓渗出一抹猩红!
那红色越来越浓,最终汇成一股细流,沿着焦黑的树皮蜿蜒而下,滴落在地面。
那汁液猩红如血,落地不散,反而像拥有生命一般,在尘土中自行勾勒、蔓延,最终,凝聚成了两个歪歪扭扭,却力道千钧的大字——
回来了。
陈二狗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死死盯着那两个血字,整个人如遭雷击!
这还没完!
他骇然抬头,只见那通体焦黑的树干之上,竟不知何时,抽出了一片稚嫩的绿芽!
那绿芽只有指甲盖大小,却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在一片死寂的焦黑中,绽放出触目惊心的生命力。
陈二狗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那片新绿,当他的指尖靠近时,他看得更清楚了。
那片嫩芽的叶脉,其纹路走向,竟与小石头大人当年随手刻在破碗上,赠予他的那幅引气路线图,一般无二!
“二狗子?是二狗子回来了!”
村里的乡亲闻声赶来,看到他,先是惊喜,可当他们顺着陈二狗的目光看到那棵死而复生的老槐树时,所有人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天爷啊!老槐树……活了!”
一个大娘更是指着村里的水井,声音发颤:“二狗,你快看!井水!咱村的井水!”
陈二狗猛地回头,只见全村十几口常年浑浊的土井,此刻竟齐刷刷变得清澈见底,宛如明镜。
更诡异的是,当村民们围拢过去,探头看向水中倒影时,井中映出的,并非他们自己的脸。
那清澈的水面倒映出的,是一个个模糊而统一的景象——一个赤着双足的少年,沉默地走在一条灰烬铺就的道路上。
他从未踏足此地,却在每一捧故乡的水中,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与此同时,铃音学堂,地底密室。
苏墨正主持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绘图工作。
他集结了天元大陆最顶尖的地理学者、阵法大师,正试图将那条贯穿大陆的灰烬之路,以及所有因之产生的异象,绘制成一幅完整的《归途觉醒图谱》。
然而,工作进行到第三天,所有人都陷入了疯狂。
“督办!地图……地图它自己在变!”一名学者指着面前巨大的光影沙盘,声音里满是崩溃。
只见沙盘之上,那些原本由他们 painstakingly 描绘出的地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改变!
凡是小石头未曾亲至、但灰烬之力已经渗透的区域,崎岖的山路竟在图上自动被抚平,变成了最适合通行的平缓坡地。
一处标注为“断魂崖”的千丈绝壁,崖壁之上,竟凭空“长”出了一道道天然的阶梯,石缝中,更是生出无数翠绿的“同心苗”,其根系交错纵横,竟编织成了一张巨大而坚韧的防滑网!
最让苏墨感到头皮发麻的,是代表小石头位置的那个标记。
它不再是一个固定的红点,而是化作了一片无形无质、缓缓流淌的金色光斑。
这光斑所过之处,图谱上的山川河流,竟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主动为之退避、让路!
仿佛整片大陆的骨骼,都在为它的行走而自行重塑!
苏墨死死盯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良久,他缓缓合上手中的卷宗,发出一声如梦呓般的喟叹:
“我们都错了……”
他抬起头,眼中是颠覆了毕生学识的震撼与敬畏。
“这不是人在回家……是家,在迎接它失散的脉搏。”
这份认知,周逸尘以更宏大的方式,向天下昭示。
南荒王城,宗庙圣地。
周逸尘亲自主持“归心大典”,欲将小石头的名讳,以“道祖”之名,迎入宗庙,享万世香火。
然而,就在仪式开始的前一夜,守卫宗庙的禁军骇然发现,那供奉着历代先王、南荒英雄的数千个牌位,竟在一夜之间,无故移位!
它们不再按照原本的尊卑次序排列,而是自发地向四周退开,共同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旷的圆圈。
而在那圆圈的正中央,地面无声裂开,一抔湿润的、散发着淡淡咸腥味的黄土,缓缓升起。
那土,来自亿万里之外的南荒海岸。
土中,生长着一株孤零零的、永远不会开花的“同心苗”。
典礼当日,周逸尘望着这番景象,沉默良久。
他没有命人将牌位复原,而是对着那抔黄土,率领文武百官,万民信众,深深跪拜。
就在万民俯首的刹那,天地间狂风大作!
风中,传来了无数个声音,男女老少,重重叠叠,汇成一股浩瀚的洪流,齐声吟唱起那首熟悉的《归田谣》。
歌声穿云裂石,响彻天地。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风歇云散,宗庙内的数千牌位,竟在阳光的照射下,林立如森,而每一根牌位的表面,都清晰地映照出了同一个沉默的侧影。
周逸尘缓缓起身,声音传遍王城:
“传我王令!大典礼成,从此不必迎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寸土地,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虔诚。
“因他,早已住在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里。”
这份“住”,在江羽裳的医馆里,得到了最直接的验证。
她正在救治一名在兽潮中失忆的归者。
各种灵丹妙药都已用尽,病人却依旧浑浑噩噩。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江羽裳取出一个由灰烬之路上的尘土制成的“灰烬香囊”,放到了病人的鼻下。
病人深深吸了一口那混杂着草木与大地气息的尘灰。
下一刻,他那空洞的双眼猛然迸发出一丝神采,嘴唇翕动,竟开始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背诵起来:
“太清玄元,始于微末,引气入体,淬炼皮膜……”
江羽裳如遭电击!
这正是林辰当年传下的《太清玄元炼体诀》前三重的口诀!
此诀从未外传,只有最早跟随林辰的一批外门弟子知晓,而小石头,正是当年在外门杂役房,将此诀默记于心的其中之一!
她立刻对其他接受过“灰疗”的患者进行追查,骇然发现,凡是接触过灰烬力量的病人,无论原本得了什么病,其脑域中一个从未被激活过的特定区域,都被点亮了!
其激活的模式,竟如出一辙,仿佛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被植入了一段相同的、深藏于血脉的记忆!
当晚,江羽裳在她那本注定要传世的医典新论的题记上,用颤抖的笔触写下了一句全新的结论:
“他走过的路,正在成为我们的本能。”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种觉醒已经达到顶峰时,最终的引爆,在下一个清晨,轰然降临。
“喔喔喔——!”
整条归途沿线,数万个村庄的鸡群,在同一时刻,再次齐声高鸣!
但这一次,与以往每一次都朝着北方啼叫不同,鸡鸣声纷乱无比,东南西北,四面八方,皆有!
百姓们惶惑不解,以为是凶兆降临。
铃音学堂内,苏墨对着刚刚演算出的卦象,枯坐了一夜。
当天光乍亮时,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带着泪。
他终于顿悟了。
并非信号混乱,而是——从这一刻起,四面八方,皆是归途的起点!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仰望着无尽的天际,轻声自语,仿佛在对一个看不见的存在说话:
“以前,是我们找路回家……”
“现在,只要有人记得你,他站立的地方,就是家。”
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话。
遥远的南荒最南端,那片大陆的尽头,万古不变的礁石之上。
那个介于虚实之间的少年身影,那个始终盘膝静坐的存在,在这一刻,第一次,缓缓站起了身。
他朝着无垠的大海,第一次,迈步向前。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排山倒海的巨浪。
他脚下的海水,竟如同温顺的绸缎般,无声地、恭敬地向两旁分开。
一条由亿万点发光的灰烬铺就而成的崭新道路,从他脚下的海底,蜿蜒而出,闪烁着温润的光芒,一路朝着那片无人能及的、深不见底的蔚蓝,自己走了出去。
风暴,似乎平息了。
然而,一道来自南荒王城的最高密令,却在当天深夜,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刚刚回到家中,正守在老父亲床前的陈二狗手中。
密令之上,只有周逸尘亲笔写下的一行字:
“归途有了新的方向,第一个踏上去的人,须是曾与它共过生死的人。陈二狗,王城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