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姑姑家新居那场喧嚣浮华的暖房宴,已经过去整整四十七天。时间像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流逝得毫无实感,只剩下日历上一个个被黑色签字笔无意识划掉的小格子,密密麻麻地挤在墙角,如同溃烂的疤。
许琳琳背着那只边缘磨损的帆布书包,脊背微佝,又一次独自走出校门。暮春傍晚的风带着暖意和柳絮拂过脸颊,是让人微痒的柔软。公交站台挤满了嘈杂的学生,空气里混杂着汗水、零食油纸袋和廉价书包塑料的混合气味,人群蒸腾的体温与远处车流排出的尾气混杂,凝滞而浮躁。
她习惯性地朝马路斜对面那个狭窄幽暗的巷口瞥了一眼。那个巷口像一个巨大的豁口,吞没了大部分光线,只留下一点灰败模糊的内里。放学时间点,人流稀落,巷口空无一人。视线在那片阴影里短暂地停留了两秒,搜寻着某种也许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可能——一个侧影?一个靠在墙边的模糊轮廓?——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被风化得坑坑洼洼的水泥墙面固执地立在那里,沉默着。
目光收回得近乎仓促,仿佛被巷口的灰暗烫了一下。脖颈里那些细小的绒毛在暖风拂过的瞬间,像是接收到了某种冰冷的指令,齐刷刷地僵直立起。后槽牙无声地咬紧了,喉咙深处泛起一丝熟悉的、干涩的铁锈味。她把肩上沉甸甸的书包带子用细瘦的、指节发白的右手往上用力提了提,勒在肩胛骨与锁骨连接那凸起的细骨上,尖锐而冰冷的钝痛感瞬间压下了心头那点不切实际的妄念。四十七天了。那扇冰冷的家门和这条放学路上的人潮一样稳固,一样密不透风地将她和那个名字彻底隔绝。那个被血脉绑定、却又在现实里模糊到近乎陌生的人。
“哎,你们看我哥给我买的!”
前排两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挤在公交站牌下,其中梳着栗色内扣短发、被大家私下称为“班长”的女生突然拔高了音调,清脆的声音像小石子丢进水塘,瞬间激起了周围一片或羡慕或好奇的目光涟漪。她特意把手腕抬得老高,露出上面一只设计颇为硬朗的银色运动手表,表盘在夕阳下反射出锐利的光点,晃着人的眼,“最新款的智能运动表!他说我体考跑步心率不稳,专门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能测血氧还能提醒姿势呢!”她微微偏着头,脸上浮着一种被精心打磨过的、介于炫耀和纯真之间的笑意,“都说了不要这么浪费,他说我成绩好才配戴最好的……真是的。”
那炫耀的语气像一条细小冰冷的蛇,无声无息地缠上了许琳琳的耳膜,缓慢地游曳着,最后在她心口那潭死水深处,悄然蛰伏。
又一声嗤笑从不远处传过来,带着夸张的舞台感。是文艺委员周扬,她正被几个女生围在中间,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在身前夸张地比划着:“……我当时吓得直接坐地上了!那球‘砰’一下砸过来的,感觉脑袋都要开花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她故意停顿,大眼睛扫视一圈,满意地看到所有人都聚精会神,才得意地往下说:“我哥!他就站在我后面一点打球呢!就那么零点零一秒!咻——就跟超人似的蹿到我前面,‘啪’!”她模仿着空手接球的动作,干净利落,“那个篮球就被他一只手给抓住了!手指头离我鼻尖就……就一厘米!”她夸张地用指尖比划着一点距离,脸上是劫后余生被英雄搭救的生动后怕混合着难以言喻的自豪,“然后他还凶我,说我站那么近找死啊!晚上回去还请我吃烧烤压惊呢……啧,又凶又麻烦,不过……嘿嘿。”
烧烤摊弥漫的油烟味似乎被她的描述具象化地带到了这暮色四合的站台上,混杂着篮球撞击地面的空洞回声。许琳琳攥着书包带子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甲隔着薄薄的帆布,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肉里,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精准,把那片软肉掐得毫无知觉的麻木。
“切,这算什么,”一个平时沉默寡言、戴着厚重眼镜的女生,叫林媛,此刻也被点燃了表达欲,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人群里传递,“我哥……我哥上个月,大半夜的,我在寝室发烧发到快四十度,人都迷糊了,室友打我爸妈电话都打不通。她们急得要命……结果,我哥……”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框,镜片后面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他居然开车直接冲上高速,飙了六百多公里到我学校宿舍楼下!宿管阿姨都被他那种要杀人的眼神吓着了……凌晨三点!硬是把我弄出来送去医院!那几天他一直请假在医院守着我,医生说再晚点要出大事……我妈后来哭了半天,说幸好有他在……”最后那句话尾音轻了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分量砸在周围人心上,引发一片真诚而短暂的沉默叹息。
站台短暂的喧嚣不知何时沉淀下来,变得粘滞。一种无形的、密不透风的“哥哥们”的气场悄然生成、弥漫。那是以一种巨大的关怀为核心,糅杂了保护、宠溺、责备、后怕以及刻骨依赖的复杂体。它们无声地悬浮在晚风暖意与柳絮飞舞的空气里,将某些空白无声而残忍地衬托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点破这片无声的张力,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毫无机心的残忍:“嗳,说起来,咱们班谁还有亲哥来着?别藏着掖着了啊,都拿出来比比谁家哥哥战斗力更强嘛!”是后排那个短发、体育特别好的女生秦菲,咧着嘴笑,眼睛亮晶晶地扫视着人群。
这话题如同落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更大的兴致。
“我我我!我哥是武警,不过……呃,他现在在特训,半年没见了……”
“我哥在国外读研!上次回来给我带的全是限定款口红……”
“我那个堂哥算不算?他周末总带我去电玩城……”
声音如同无数个微小的气泡,争先恐后地破裂,每一个爆裂开的内容物都带着各自的标记。许琳琳感觉自己像是被挤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灌满沸水的水箱里。每一个“我哥……”开头的音节都像一个微小而尖锐的针尖,精准地、密密麻麻地刺向那潭她拼命想要维持平静的、却早已冰冷沉寂的水洼中央。水洼深处,一个凝固的、蒙尘的影子沉默地蛰伏着,像一座沉没的、无人认领的岛屿。
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沉入冰冷的泥沼,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滞重艰难。她拼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仿佛在专心研究着面前广告灯箱上一行褪色的公益文字。
“琳琳?许琳琳?”那带着新潮美甲的手在眼前晃了晃,是副班长赵思雨甜美的声音,像覆盖着糖霜的毒果,“问你呢!你有亲哥没?平时都没听你说起过啊?是不是偷偷藏了个绝世好哥哥不想暴露?嘿嘿。”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瞬间,许琳琳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猛地冲上头顶和耳尖,轰地一声,留下滚烫的羞耻和冰冷的窒息感。她能感觉到周围至少有七八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她僵硬的侧脸上。
咽喉像是被瞬间灌入了滚烫的砂砾,又堵又痛。她想咳嗽,想摇头,想干呕。
“……没。”一个字,短促得像耗尽了肺里最后一丁点空气,从齿缝间艰难地挤了出来。声线绷得如同拉至极限、即将断裂的琴弦。
“啊?没有啊?”赵思雨显然有些意外,似乎没料到这个结果,漂亮的眼睛睁大了一些,随即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更多的理所当然。那目光轻轻巧巧地从她脸上滑开,像拂去一片并不重要的微尘,转向下一个目标。
就在这时,一个男生——平时负责登记班务的体委,已经在不知从哪找来的一张白纸上飞快地用黑色马克笔写着什么,旁边几个脑袋挤在一起看热闹。
那男生清了清嗓子,带着一丝收集数据的正式感,声音却格外洪亮地盖过了站台上的喧哗:
“行了行了!都报过了吧?根据刚才情报,咱们班有效‘哥口’盘点!周扬!林媛!王梓涵!赵思雨……”
他念着名字,同时迅速在纸上划着勾。
“……张浩!李想!陈菲菲……秦菲!”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是看到林媛旁边欲言又止的一个女生,“哎,刘婷婷,你哥当兵那个算一个!”
他似乎终于结束名单了,目光抬起来,习惯性地、毫无恶意地扫了一圈,正好落在依然站在边缘、背脊僵硬的许琳琳身上。
“哎,许琳琳——” 他声音自然地拖长,笔尖就悬在白纸末尾那一行空白上方,脸上还带着点完成统计任务的轻松笑意,“刚说你没有对吧?那就记‘无’了?”
那个“无”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纯粹中性的确认意味,清晰得如同法庭上的终审判决词,不带一丝嘲讽,却也因此格外冰冷残酷,像一枚冰冷的铅章,正式而公开地,将她隔离在那个被热烈讨论、竞相展示的“哥哥宇宙”之外。将她内心深处那座沉默而荒芜的岛屿,彻底钉死在名为“空白”的地图上。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林立的高楼背后,巨大的暮色像灰蓝色的裹尸布,从天际沉沉地压迫下来。许琳琳清晰地感觉到后背上那片被书包带子勒住的地方,布料下的皮肤先是一片冰凉的麻木,紧接着,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骨缝里凶狠地刺穿皮肉,沿着脊椎疯狂向上蔓延穿刺!那尖锐冰冷的剧痛感瞬间攫取了每一根神经末梢!
喉咙深处猛地涌上一股强烈的甜腥气,呛得她弯腰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挤压出来!
眼泪被呛得无法控制地、生理性地狂涌而出,视线模糊一片,黏糊滚烫地糊了满脸,烧灼着脸颊的皮肤。她手忙脚乱地想要去翻书包侧袋里的纸巾,手指在粗糙的帆布上抽搐般摸索着,慌乱中动作太大,整个帆布书包“哗啦”一声从背上滑脱,沉重地砸在冰冷的站台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里面那些沉重冰冷的东西——书本、试卷、厚重的字典、文具盒——如同倾泻的垃圾,争先恐后地从敞开的袋口散落出来,混杂着几张草稿纸和一本薄薄的蓝色封皮笔记本(她的“心事本”),七零八落地摊开在沾满尘土的肮脏地面。
一张对折的、纸质已有些发软泛黄的薄纸,从本子里滑落出来,打着旋儿,飘落到旁边一个被踩扁了的、留着可疑油污的塑料奶茶杯旁边,无声地摊开了小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