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很安静。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在耳膜深处盘旋。消毒水的气味被床头柜上那瓶新换的、开得正盛的白色洋桔梗的清冽香气中和了大半。阳光被厚重的遮光窗帘隔绝在外,只在边缘缝隙处漏进一线灿烂的金色,斜斜地切在地板上,像一道流淌的蜜糖。
许琳琳半靠在摇高了的病床上。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空荡荡地罩着骤然清瘦的身体,像挂在一个过于纤细的衣架上。脸颊上那层奇异的、近乎透明的红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温暖,如同初春薄雪下透出的霞光。嘴唇带着一点浅淡的、如同初绽樱花般的粉。她的眼睛微微弯着,清澈的瞳孔里映着床头柜上那盏小小的、散发着暖黄色光晕的台灯,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手腕上埋着留置针,透明的细管蜿蜒向上,连接着床头悬挂的输液袋。淡黄色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坠入滴壶,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窗外那条金色的光带上,也没有落在床头柜上那束喧闹的鲜花上。而是专注地、近乎虔诚地,落在摊开在膝头的一本崭新的、封面印着“初中入学分班考冲刺模拟卷”的习题册上。
习题册的纸张雪白,印刷体的黑色字迹清晰锐利。旁边摊着几本同样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教材——《初一数学》、《初一语文》、《初一英语》。书页的边缘被小心地翻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笔记和用不同颜色荧光笔划出的重点。一支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粉色自动铅笔,安静地躺在一本摊开的数学教材上。旁边是一块被用得只剩下小半截的、印着草莓图案的橡皮擦。
许琳琳微微低着头。纤细的脖颈弯出一道脆弱的弧度。额前几缕碎发垂落下来,随着她轻微的呼吸,在暖黄色的台灯光晕里微微晃动。她的左手搁在习题册上,苍白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指尖捏着那支粉色自动铅笔的笔杆。笔尖悬停在习题册雪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努力凝聚力量。
习题册上,是一道关于水流速度和相遇时间的应用题。字迹清晰,逻辑分明。水流速度……时间……距离……几个简单的变量在眼前排列组合。大脑却像被塞进了一团吸饱了热水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地膨胀着,隔绝了所有清晰的信号。那些字母和数字在视网膜上模糊、晃动、扭曲变形,最终溶解成一片毫无意义的灰白噪点。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泛起熟悉的、冰凉的酸涩感。身体深处那股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涨潮的海水,汹涌地漫上来,试图将她拖入昏沉的深渊。她用力地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迷雾。指尖捏紧笔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笔尖终于落下。
在雪白的纸页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浅灰色的痕迹。像一只虚弱无力的小虫,在纸上艰难地爬行。
她停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伸出右手,拿起那块印着草莓图案的橡皮擦。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迟滞感。橡皮擦的边缘蹭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将那点浅灰色的痕迹彻底抹去。纸页上留下一小片被摩擦过的、略显粗糙的空白。
她重新握紧铅笔。笔尖再次悬停。眉头紧锁。嘴唇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就在这时——
病房的门,那扇虚掩着的、门轴有些生锈的木门,极其轻微地、无声无息地,被推开了一条更宽一些的缝隙。
缝隙很窄。只有一指宽。
门外的光线比病房里亮堂些。一道明亮的光带从门缝里挤进来,斜斜地投在地板上,与窗缝透进来的那道金色光带短暂交汇。
门缝的阴影里,一只眼睛。
一只布满血丝、眼睑下方带着浓重青黑色阴影的眼睛。瞳孔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痛苦?挣扎?懊悔?还是某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它们像被强行搅动的漩涡,在那片通红的底色里疯狂旋转、撕扯!
那只眼睛,死死地、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专注,透过狭窄的门缝,死死地钉在病床上那个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上!
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探照灯光束,精准地、毫无保留地落在她微微低垂的、脆弱的脖颈上!落在她额前垂落的、在灯光下微微晃动的碎发上!落在她因为专注而紧蹙的眉头上!落在她捏着铅笔、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指上!落在她膝头摊开的、崭新的习题册和教材上!
那目光里,没有冰冷,没有疏离。
只有一种……被强行压抑到极致、如同火山熔岩在冰层下疯狂冲撞、最终冲破所有束缚后留下的、近乎崩溃的……赤红的痛楚!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黑洞般吞噬一切的……绝望的悲怆!
许琳琳对此毫无所觉。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眼前那道该死的应用题上。笔尖依旧悬停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着。额角的汗珠汇聚成一小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习题册雪白的纸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水痕。
她似乎被这滴水珠惊扰,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颤了一下。随即,她有些懊恼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去纸页上那点湿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
门缝外。那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这轻柔的动作狠狠刺痛!握着门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泛出死白!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脉狰狞地凸起!如同冰层下冻结的暗流!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更深沉绝望的洪流,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进去!冲到她面前!将她从那堆该死的习题册里拽出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告诉她……告诉她……
然而——
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冰层彻底冻僵!动弹不得!喉咙被巨大的恐惧和更深的自责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在生命的尽头,依旧倔强地、徒劳地、试图抓住那根名为“未来”的、早已断裂的稻草!
他猛地闭上眼!布满血丝的眼睑剧烈地颤抖着!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紧闭的眼角重重砸落!砸在冰冷的、光洁的走廊瓷砖地面上!瞬间碎裂!消失不见!
再睁开眼时。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翻涌的痛苦风暴已经凝固!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宇宙黑洞般的……绝望的死寂!
他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无声无息地……松开了握着门把的手。
门缝,悄无声息地、恢复成原来的宽度。
门外的光带消失了。走廊里明亮的灯光被重新隔绝。
病房里,只剩下床头那盏小小的台灯散发出的、温暖的、昏黄的光晕。
许琳琳依旧低着头。指尖捏着那支粉色自动铅笔。笔尖终于再次落下。在习题册雪白的纸页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划出一道新的、歪歪扭扭的、浅灰色的痕迹。
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纸页上。眉头依旧紧锁。
在习题册的空白处,靠近页脚的位置,用那支粉色自动铅笔,极其潦草地、无意识地写着一个名字:
“彭亦涛”
字迹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随即,又被那块印着草莓图案的橡皮擦,用力地、反复地擦过,留下一片模糊的、带着橡皮碎屑的、浅灰色的痕迹。
像一颗……被强行抹去的、却依旧留下印记的……青涩的心事。
门缝外。空无一人。
只有走廊里冰冷的灯光,无声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