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下学期的空气里，总浮动着一种粘稠的、带着香樟树新叶清甜和粉笔灰干燥气息的躁动。午后的阳光穿过教室高大的玻璃窗，在课桌边缘投下斜斜的光斑。许琳琳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开的数学练习册边缘，目光沉静地落在窗外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上。风带着暖意拂过脸颊，她微微侧头，一缕碎发滑落，被她用食指轻轻勾回耳后，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优雅。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水面涟漪般的微澜。
“琳琳！”后桌的刘茜猛地探过身，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兴奋，“邱明宇又来了！”
许琳琳握着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在纸页上留下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墨点。她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眼睫微垂，视线依旧停留在练习册上那道复杂的几何题上，仿佛被那几根相交的线条牢牢吸引。几秒钟后，她才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被轻微打扰的疑惑，缓缓抬起眼睫，目光平静地扫向教室门口。
邱明宇站在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卫衣，帽子松松垮垮地搭在脑后，额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混合着局促和故作轻松的痞气笑容，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终落在她身上。就在他的视线触及许琳琳的瞬间，他飞快地、极其自然地瞥了一眼坐在教室另一侧靠窗位置的王雅。王雅正低头写着什么，似乎察觉到目光，也抬起头，两人视线在空中极其短暂地交汇了一下，王雅嘴角飞快地弯起一个羞涩的弧度，随即又低下头去，耳根泛起淡淡的红晕。邱明宇脸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原状，大步朝许琳琳走来。
许琳琳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后背挺直，下巴微抬，带着一种近乎疏离的沉静。目光平静地看着邱明宇走近。
脚步声停在课桌旁。混合着汗水和廉价香皂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伸了过来，动作依旧有些粗鲁地将一个东西“啪”地拍在她摊开的练习册上。
一颗小小的、浅绿色的薄荷糖。玻璃纸被捏得皱巴巴，边缘带着湿漉漉的汗渍。
“喏。”邱明宇的声音响起，带着刻意拔高的、满不在乎的调子，“给你的。”
许琳琳的目光落在糖上，停留了一秒。随即抬起眼，看向邱明宇。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弧度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而礼貌的意味。
“谢谢。”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邱明宇似乎被她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噎了一下，脸上的痞笑僵了僵，随即又咧开嘴，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掩饰般地摆摆手：“客气啥！”说完，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目光又飞快地扫过王雅的方向。
邱明宇刚走开，刘茜立刻凑了过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琳琳！邱明宇又给你送糖啦！他对你真好！”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同学听见。
前排的赵思雨也转过头，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就是！薄荷糖诶！邱明宇自己都舍不得吃吧？每次都给你留着！这心意……啧啧啧！”
“哎，你们说，”另一个女生压低声音，带着八卦的兴奋，“隔壁班那个齐磊……是不是也喜欢琳琳啊？我昨天在（4）班门口，亲耳听见他跟别人说，‘许琳琳跳舞的样子真好看，我喜欢她那样的！’声音可大了！”
“真的假的？”刘茜眼睛一亮，“齐磊？那个篮球队的？他也喜欢琳琳？”
“当然是真的！”那女生用力点头，“（4）班好几个人都听见了！他还说……说琳琳是他女神呢！”
“哇哦——！”周围几个女生立刻发出低低的惊呼，眼神在许琳琳和教室门口之间来回扫视，带着探究和兴奋，“齐磊啊！挺帅的！打球也厉害！”
“那……琳琳，你喜欢邱明宇还是齐磊啊？”刘茜笑嘻嘻地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许琳琳。
许琳琳依旧保持着那个极淡的、疏离的微笑。她甚至没有看刘茜，目光平静地落在练习册上，指尖轻轻点了点那颗薄荷糖，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别开玩笑了。做题吧。”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的拒绝，轻易地将所有试探挡了回去。
刘茜和赵思雨对视一眼，似乎觉得无趣，撇撇嘴，也转回了身。但关于“齐磊喜欢许琳琳”的话题，却像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几个女生之间悄然扩散开细小的涟漪。
下课铃响起。教室瞬间喧闹起来。许琳琳合上练习册，动作不疾不徐地将文具收进笔袋。她拿起桌上那颗薄荷糖，指尖捏着皱巴巴的糖纸，目光平静地扫过糖纸上那点湿漉漉的汗渍。随即，她站起身，将糖随意地揣进校服口袋，像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她走出教室。走廊里人声鼎沸。阳光刺眼。她微微眯了下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攒动的人头。
就在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旁。齐磊正和几个（4）班的男生站在一起说笑。他穿着崭新的篮球背心，露出结实的手臂，笑声爽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他似乎正在讲着什么趣事，手舞足蹈，引得周围几个男生哈哈大笑。
许琳琳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依旧保持着均匀的步速，朝着楼梯口的方向走去。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齐磊的方向，没有任何停留，仿佛只是扫过一个普通的背景板。
然而——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与齐磊那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
原本正说得眉飞色舞的齐磊，声音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侧过身！动作幅度大得有些突兀！将原本对着许琳琳方向的半个身体，硬生生地扭转了九十度！变成了背对着走廊通道！
他飞快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手里的矿泉水瓶，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捏着瓶身，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刚才还爽朗的笑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刻意营造的、略显僵硬的沉默。他甚至不敢用眼角的余光去瞥那个正从身后走过的身影。
他旁边的几个男生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笑声也卡在了喉咙里，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又看看正从旁边平静走过的许琳琳，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许琳琳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滞。她像没有看到齐磊那突兀的转身和僵硬的后背，像没有感受到那瞬间凝固的空气。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前方，步伐均匀而稳定，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株在喧嚣人潮中安静生长的翠竹。只有在她与齐磊那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极浅，极淡。带着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她径直走向楼梯口。身影消失在转角。
直到许琳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口，齐磊才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猛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后背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转过身，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试图掩饰刚才的失态：“咳……刚说到哪了？”
旁边的男生看着他，眼神古怪：“齐哥……你刚……躲什么呢？”
“躲？谁躲了？”齐磊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用力拍了拍旁边男生的肩膀，试图用夸张的动作掩饰心虚，“我……我那是突然想起来个事儿！走神了！走神了而已！来来来，继续说！刚才那个球……”
他嘴上说着，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楼梯口的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刚才许琳琳走过时留下的、那抹极淡的、带着冰冷嘲讽的弧度，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带来一阵莫名的、令人烦躁的刺痛感。
许琳琳走到楼梯拐角的僻静处。这里相对安静，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她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脸上那抹疏离而礼貌的微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平静。
她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那颗薄荷糖。浅绿色的糖体在阳光下折射着晶莹的光泽。糖纸皱巴巴的，带着湿漉漉的汗渍。
她的目光落在糖纸上。指尖极其缓慢地、用力地捻着那点湿漉漉的汗渍。眼神冰冷得如同淬火的寒冰。
齐磊？
喜欢她？
在（4）班门口大声宣称？
却在走廊里……像躲避瘟疫一样……仓惶转身？
呵。
她嘴角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彻底洞悉后的、冰冷的轻蔑和……一丝被愚弄的荒谬感。
指尖猛地用力！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薄荷糖坚硬的外壳被瞬间捏碎！浅绿色的糖屑从玻璃纸的缝隙里迸溅出来！沾在她白皙的指尖上！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指尖那点绿色的碎屑。随即，极其缓慢地、优雅地抬起手，将那颗被捏碎的、连同皱巴巴的糖纸一起，精准地、无声地……丢进了旁边冰冷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垃圾桶里。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她转身离开。脚步依旧平稳。脊背挺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垃圾桶深处，那颗被捏碎的薄荷糖，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破碎的光。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