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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里的冷烟

万千星辰不及他

清明节的雨,细密如针,带着料峭春寒,无声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通往老宅的盘山公路。车窗玻璃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蜿蜒滑落,将窗外连绵起伏、被雨水洗得发青的山峦切割成模糊晃动的色块。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雨水浸透后散发的、带着腐朽根茎气息的湿冷腥气,还有车厢内皮革座椅和空调暖风混合的、沉闷的暖意。

许琳琳侧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额角贴着冰冷的玻璃,能清晰地感受到车身碾过湿滑路面时细微的震颤。她穿着母亲新买的米白色羊绒外套,柔软的布料包裹着身体,却驱不散骨缝里渗出的寒意。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窗外飞逝的、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松柏枝叶上,深绿得发黑,沉甸甸地垂着水珠。

车子驶入老宅所在的村落。雨丝更密了些,敲打着车顶,发出细碎而密集的沙沙声。村道两旁低矮的瓦房檐下,滴落的水珠连成线,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洼。空气里那股泥土的腥气更重了,混杂着焚烧纸钱残留的、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车子在老宅院门口停下。雕花铁门敞开着,院子里那几株老柿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雨中静默,挂着的红灯笼被雨水打湿,颜色显得黯淡沉重。院子里已经停了几辆车,人声透过雨幕隐隐传来,带着一种节庆特有的、被雨水压抑过的喧腾。

推开车门。冰冷的、裹挟着水汽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许琳琳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跟着父母下了车。脚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冰凉的湿意透过薄薄的鞋底渗上来。

祠堂里灯火通明。巨大的供桌上摆满了三牲六畜、糕果点心,烛火摇曳,将悬挂在梁柱间的祖宗牌位映照得森然而肃穆。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檀香气味,混杂着新鲜供果的甜香、焚烧纸钱的焦糊味,还有无数挤在祠堂里的人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湿气的汗味和体味,形成一种粘稠、沉重、令人微微窒息的混合气息。

人很多。穿着深色衣服的族人们挤满了祠堂的每一个角落。男人们围在供桌前低声交谈,女人们则聚在稍远些的地方,怀里抱着小的,或者低声催促着大的去点香。孩子们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发出清脆的嬉笑声,又被大人低声呵斥。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混杂着血缘亲情、宗教仪式感和人间烟火气的、古怪而浓稠的氛围。

许琳琳被母亲林月华轻轻推着,随着人流缓缓挪动。她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脚下那双沾了泥水的白色小皮鞋上。冰凉的湿意从脚底蔓延上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脸更深地埋进羊绒外套宽大的领口里,试图隔绝那浓烈的檀香气味和周围嘈杂的人声。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细微的、却带着巨大存在感的异样感,如同冰冷的探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周围粘稠的空气!

她猛地抬起头!

目光几乎是本能地、穿透攒动的人头和缭绕盘旋的青烟,精准地、毫无阻碍地撞上了祠堂斜对角、靠近内堂门框阴影下的那道身影!

是许涛。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款羽绒服,敞开着,露出里面干净的高领毛衣。身形挺拔,像一棵沉默的竹子,立在人群相对稀疏的角落。他微微侧着身,背对着供桌的方向,目光……正穿过晃动的人影和盘旋的青烟,直直地、毫无遮掩地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

冰冷!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带着一种穿透性的、不容置疑的专注!瞳孔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不是祠堂树下对小桃的温和耐心,也不是军训照片里那种桀骜的冰冷,更不是走廊里那种带着困惑的审视!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巨大重量感的、混合着审视、挣扎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压抑的痛楚!

那目光是如此直接!如此沉重!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瞬间穿透了所有喧嚣和烟雾!狠狠地、冰冷地凿穿了许琳琳猝不及防的视线!像一根无形的冰锥,瞬间刺入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许琳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外套柔软的布料!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呼吸瞬间停滞!脸颊滚烫得如同被火焰灼烧!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额角、甚至睫毛上的冰冷触感!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她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想要躲开那如同实质般的、带着巨大压迫感的注视!

然而——

就在她目光即将逃离的瞬间!

许涛的眼神!毫无征兆地、以一种极致、绝对、带着物理切割般残酷速度的轨迹!猛然从他瞳孔滑落!滑过他自己的鼻翼下方!瞬间砸向了地上那冰冷的、被无数鞋底摩擦得光滑反光的青石板地面!

一个彻彻底底的、带着巨大力量感的、回避向下的视线!

动作快得没有任何过渡!身体甚至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仅仅只是眼神的瞬间剥离和下坠!快如闪电!狠若刀削!

连空气都不值得我沾上一秒。

巨大的声响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开!不是鞭炮!不是人声!是心口那座被强行捂住、不肯真正熄灭的、微小到可怜的灰烬堆,被人兜头浇下了一桶浸骨的冰水混合物!

嗤啦——!

细微到几不可闻的轻响,带着一股细微的烧灼气味。她攥在指尖那几根滚烫的檀香火头,毫无知觉地重重按在了左手手背裸露紧贴虎口的皮肤上!皮肉被烧灼瞬间的剧痛猛烈地穿刺过神经末梢!

但她毫无感觉!真的毫无感觉!

所有的痛感、灼热感、甚至那皮肉被烧焦发出的细微声响和气味传递到的信号,都仿佛被刚才那道眼神形成的巨大、无形的冲击波彻底拦截、震散!所有的感知信号都被瞬间屏蔽!在那一刻,只剩下心脏被无形巨手攥紧后又被冰冷、尖锐、高速转动的齿轮深深碾磨过的剧痛!那痛感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淹没了所有!

她只是身体无意识地轻微晃了一下。那只被火头烫伤的手背,皮肤在瞬间由白变红,随即鼓起一个亮晶晶的水泡边缘,像一个荒诞的、无人认领的印记。

前面的人群开始骚动,如同被无形的手推动的海浪,缓缓地朝着牌位方向俯身跪拜下去。

许涛那高大的身形也紧跟着,如同最合拍的潮汐,顺畅无比地向地面深深躬伏下去!动作干脆!毫不犹豫!额头虔诚地磕在刚刚被他视线狠砸下去的、同样冰冷的青石板上!深灰色的羽绒服后背在跪拜的人群中拱起一个坚硬的、沉默的弧线。

许琳琳像一个被操控的木偶,被后面拥挤的人浪推搡着,身体也跟着向前重重磕了下去。额头碰到微凉的青石砖面时,传来清晰的撞击感。膝盖也被坚硬冰凉的石面咯得生疼。

然而,在她身体深处,意识那团被冻结、彻底熄灭的灰烬中心,某些东西仿佛被刚才那场无声的重击彻底锤成了齑粉!升腾起来的不是烟,是比灰烬更轻、更冰冷、更绝望的虚空。额下的青石砖传来刺骨的冰凉,沿着骨头缝钻进四肢百骸。但,那冰冷,甚至不及他目光滑落时带起的、那一瞬间的死寂之风的万分之一。

三叩首完毕。

随着三叔公一声悠长的“兴——!”,人群如同退潮般呼啦啦站起来。动作带起的风刮起层层叠叠的、堆积在香案前蒲团上的纸灰。无数细小的、灰黑色的、边缘卷曲的残烬飞腾起来,纷纷扬扬,如同暴雪般笼罩在光线昏暗的祠堂里,迷了人的眼。空气中呛人的烟灰味更加浓重。

前面隔着两个人的那个高大身影站得笔直。在飞舞盘旋的灰黑纸雪中,他的轮廓清晰得像一块蒙尘却依旧挺立的界碑。然后,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像刚才那道短暂、激烈、带着巨大否定力量的眼神撞击不过是旁人臆想的幻影——极其自然地把手里的残香随手递给旁边一个族老,对着旁边惊魂未定的堂妹小桃,伸出了手。

他的手掌依旧宽大,骨节分明。

手落下去的方向无比精准。稳稳地落在刚刚在柿子树下被惊到、此刻正怯生生拉着他衣角的小堂妹小桃那头扎着小辫子、带着红色绒线帽的脑袋顶上。

那只手,自然地、带着一种被时间打磨润泽过的温情,在那顶红帽子上,轻轻揉了两下。

动作轻柔,像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惯性安抚。是只属于他和另一个“妹妹”的世界里,未被惊扰的日常延续。

纸灰还在无休无止地盘旋飞舞,落在许琳琳低垂的眼睫上,一片冰冷的灰白。视线被遮住,模糊一片。额头上刚刚在青石砖上磕碰过的位置,火辣辣地疼起来。左手手背上那个新鲜烫出的水泡边缘,也传来迟到的、针扎般的细密刺痛。祠堂里的每一缕空气都像裹满了玻璃碴子,每吸一口都刮得喉咙生疼,直抵胸腔深处那片被碾成尘埃、彻底死寂的冻土。

她攥紧手心,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嫩肉里。比祠堂门外冬日的阳光,远比冰冷的青石、灼热的香灰更锋锐也更冰冷的,是那个被所有人拥抱接纳的世界,独独向她发出的、一道不容置辩的永久放逐令。

身体的热气仿佛被刚才那场无声的判决抽干殆尽,许琳琳像被遗落在角落的冰冷木偶,随波逐流地被重新涌出祠堂的人潮裹挟着,朝门口走去。在跨过那道又高又宽、年代久远已经磨得光滑内凹的木门槛时,头顶上悬着的一块被香火熏得暗红的木牌匾角——刻着某个先人功名的匾角——被某个高高举起找门框挂灯笼的手臂衣袖,无意识地狠扫了一下!

“哗啦——”

一小捧积累经年的厚重陈灰,猝不及防地从匾额背后倾泻而下!细密的颗粒如同冰冷的黑砂,带着久远岁月积淀的腐败尘埃气息,无情地兜头淋下!几乎覆盖了她米白色羊绒外套的整个肩头和后背,甚至有几颗粗粝的、带着棱角的颗粒,乘着这股灰流,狠狠砸进她低垂着的、后颈暴露出来的温热皮肤皱褶里!

冰冷!尖锐!带着一种沉寂多年被粗暴惊醒后的怨气和粘腻!

她猛地缩了下脖子,下意识地想去拂拭。但手臂沉重得抬不起分毫。指尖能清晰感觉到肩上那层细密的、肮脏冰冷的灰尘颗粒,黏在簇新的、柔软的羊绒面上。比那灰尘更刺骨的寒意,早已沉淀在骨髓最深处。

祠堂外院子里,雨丝细密,空气冰凉。院子里几桌宴席已经摆开粗胚菜式,酒碗也提前摆上了桌角。小孩们追逐放炮仗的声音被雨声压抑,显得沉闷而遥远。

许涛刚刚替小桃整理好玩耍中扯歪的小帽子,正弯腰低声嘱咐她什么。大概是让她离炮仗远点。小桃乖乖地点头,脸蛋红扑扑的。而那个刚刚对她投来那致命一瞥的少年,此刻脸上挂着她从未见过的、如同被暖玉浸润过的柔和浅笑,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耐心看着小女孩,随即他极其自然地抬起一只手,用指关节处最干净的骨节部分,轻轻地、擦了下小桃鼻尖不知何时蹭上的一点炮仗红纸屑末。

动作轻柔如拂过花瓣。雨丝正好穿过他们之间,落在他的手指和小女孩扬起的小脸上,清冷,迷蒙。

许琳琳站在门槛内侧的阴影里,肩头沾满冰冷陈灰,无声地看着那束光。雨丝里那些跳动的银色微尘,和她身上抖落下来的、死寂的黑色灰烬,是同一个世界,却又永远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的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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