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二十八年冬,上京落了场十年未见的大雪。
谢玦握着鎏金手炉站在三皇子府前,玄色大氅上积了薄薄一层雪。
他腰间蟠龙玉佩在雪光中泛着血色,那是昨夜从三皇子心口拔出来时溅上的。
仵作“谢大人。”
仵作捧着青玉匣跪在阶下。
仵作“三殿下确实是死于金错刀。”
冰棱在檐角断裂,碎玉声里裹着铁甲铿锵。
雪水正顺着后颈渗入衣领,他却觉不出冷。
胸骨间那团血肉仿佛被谁剜去,空荡荡的胸腔里灌满腊月的北风,呼啸着穿透每根肋骨。
谢玦看着五皇子亲卫将王府围成铁桶,忽然想起那年上元夜萧景珩说的话。
萧景珩“真可惜,看不见阿玦落泪了。”
掌心被玉佩棱角刺得生疼。
十五年了,他替那人杀了二十七位重臣,染了三十八道伤痕,却在今日辰时三刻,被三百张强弓指着眉心。
萧未央“圣上有旨!”
五皇子蟒袍上金线狰狞。
萧未央“七王府青鸾卫统领谋害皇子证据确凿!谢玦,你可知罪?!”
雪落在睫毛,模糊了远处飞檐下的琉璃灯。
谢玦记得那盏灯,也记得那簇亮光如何在萧景珩瞳孔里疯长。
灯火摇曳中,那人血珠颗颗滚落在他发颤的唇瓣旁,却还不忘许下那虚无的承诺。
萧景珩“好阿玦,待春至时...”
春至要如何呢?谢玦突然笑起来。
玄色大氅在风中翻卷如墨浪,他抬手抚过腰间玉佩,指腹摩挲着蟠龙逆鳞处细微的裂痕。
那里,藏着牵机引的剧毒。
萧未央脸色骤变。
萧未央“拦住他!”
箭雨破空时,谢玦捏碎了玉佩。
毒粉混着血沫呛入喉管,他看见血色从指尖开始蔓延,像那年上元夜萧景珩呕出的毒血,在苍白的掌心里晕开朱砂。
谢玦“主上......”
他望着宫城方向倒下,雪地上蜿蜒的血痕像条褪了色的红绸。
五年前萧景珩就是用这样的绸带替他挡下了那些蛊毒。
后来他成为了杀人不见血的刃,却始终学不会,在萧景珩心底的深渊里,辨出半分真心。
…………
廷尉狱地牢里的火把噼啪炸响时,谢玦被铁链吊在刑架上。
雪魄针穿透琵琶骨的位置结了冰碴,稍稍牵动便是锥心刺骨。
牢门开合时的声响惊起寒鸦,玄色织金蟒纹的袍角拂过满地血污。
谢玦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那人身上永远带着白梅冷香,混着未央宫熏了几百年的龙涎。
萧景珩“为保本王清名,甘愿担下谋害皇子的罪名。”
萧景珩冰凉的指尖拂过他肩头伤痕。
萧景珩“谢玦,后悔吗?”
谢玦望着墙角渗水的青砖。
昨日萧未央将先帝遗诏拍在他面前时,他才惊觉这场棋局早从十五年前就开始编排。
先帝属意的储君从来不是三皇子,而是眼前这位看似与世无争的七殿下。
谢玦“殿下要的从来不是皇位。”
他声音嘶哑,却字字铿锵。
谢玦“是让所有兄弟都死在龙椅前。”
萧景珩低笑出声,白玉扳指碾过他开裂的唇。
萧景珩“又错了阿玦,本王要的,是你亲手把他们送上黄泉路。”
冰凉的手指突然掐住他脖颈。
萧景珩“忘了问问令堂,那碗鹤顶红,滋味如何?”
谢玦瞳孔骤缩。
记忆里病榻上咳血的母亲临终时攥着的半截药方,那些被萧景珩替换的药材,早就变成了索命符。
谢玦“为什么...为什么...”
他眼神空洞,终是在一遍遍的发问中,滚下一颗泪来。
心中的剧痛突然化作千万只冰蚁啃噬神经,他恍惚中看见刑堂的蟠龙柱扭曲成母亲临终的拔步床。
还不等他再看清些,靠近些,喉间力道陡然加重,萧景珩贴着他耳畔呢喃。
萧景珩“你以为本王不知每次杀人后你都用雪魄针自残赎罪吗?”
破碎的气息洒在萧景珩的指尖上。
萧景珩“谢玦,现在,后悔了吗?”
不等他回应,牢外突然传来喊杀声。
谢玦在眩晕中听见五皇子的怒吼,听见弓弩穿透血肉的闷响,最后听见萧景珩说。
萧景珩“好阿玦,替本王饮了这杯牵机引。”
青玉杯递到唇边时,谢玦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十五年间他在这双眼里见过杀伐果断,见过虚与委蛇,却在此刻,窥见一丝水光。
酒液入喉的刹那,牢门轰然倒塌。
萧未央持剑闯入的瞬间,谢玦强行发动内力,忍着剧痛,震碎琵琶骨处的雪魄针,挣脱铁链,用最后力气扑向萧景珩。
三只弩箭透胸而过时,他看见对方腰间玉佩碎裂成片。
巧的是,和他捏碎的那块纹路一模一样。
恍惚间谢玦想起来,那玉佩,是他生辰时,萧景珩亲自赠他的。
原来牵机引的毒,早就种在十五年间的每一次心乱中。
萧景珩“阿玦...为什么?”
萧景珩接住他瘫软的身子,指尖颤抖着去堵那些冒血的窟窿。
那些被他刻意按捺在胸腔深处的悸动,那些曾被他用理性冰封的心跳,用克制深埋的炽热,终于在此刻,冲破了所有自欺欺人的桎梏。
刺骨的寒意裹挟着经年累月积压的思念与渴望,轰然席卷过每一寸战栗的神经。
谢玦望着他笑,就像那年冬夜初见,少年皇子接住他时说。
萧景珩“从今日起,你的命,是本王的。”
喉间腥甜翻涌,他攥住萧景珩的衣襟。
谢玦“殿下说过...春至时.....”
温热的血咳在对方玄色织金蟒袍上。
谢玦“要带我去看......江南的......”
尾音散在突如其来的寂静里。
萧景珩怔怔望着怀中渐冷的身躯,牢外风雪呼啸着卷进来,吹散了未尽之言。
后来史书记载,永庆二十八年冬,五皇子逼宫弑君,七皇子力战而亡。
新帝登基那日,有人在护城河畔看见个白衣人,捧着些碎裂的玉块走向河心碎冰。
而在江南某座无名孤坟前,年年惊蛰都会出现两枝交缠的红梅。
卖花的老妪总说,曾见月夜有双影踏雪而来,玉佩相叩的清音惊起满林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