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民国二十三年霜降那日，新化县的青石板路像是被碎瓷片铺满了。吴伟东背着半篓枞菌，跟着父亲吴明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吉庆镇赶。竹篓里的枞菌沾着露水，在晨雾里散发出潮湿的土腥气，混着父亲裤腿上渗出的血腥味儿。少年望着父亲瘸腿上结着黑痂的绷带，喉间滚着未出口的哽咽。

"爹，歇口气吧。"他伸手想去扶，却被父亲甩开。

吴明远摆了摆手，粗布褂子下露出的绷带已结成黑褐色的痂："万盛昌的李老板等着这批山货下锅，晚了怕是连三文钱都不值。"话音未落，远处山坳里传来零星枪响，惊起一群寒鸦掠过灰黄的稻田。那些乌鸦扑棱着翅膀，像是撕碎了半块铅灰色的天幕。

父子俩闪进路边岩洞时，正看见七八个戴狗皮帽的汉子押着挑夫走来。为首的"穿山甲"腰间马刀叮当作响，刀鞘上的铜钉在雾中泛着冷光："陈旅长说了，每户三十块大洋的保安费，少一文就烧屋！"他往地上啐了口浓痰，"奶奶的，老子上个月在白溪镇烧了三个村，连县长的卵子都割下来喂狗了！"

被押的挑夫里有个穿灰布长衫的年轻人突然挣脱，往竹山狂奔。穿山甲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年轻人耳际削断竹枝。"再跑打断你的腿！"他的声音混着湘西口音，像块生锈的铁，"信不信老子把你吊在树上喂狼？"

吴伟东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父亲按住他的肩膀，指节泛白："去年赵铁柱就是这么没的。"少年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山神庙看见的标语——"打倒军阀，耕者有其田"，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倒像是被人用指甲抓出来的血痕。

暮色降临时，父子俩终于叩开万盛昌的后门。李万财探出头来，镜片上蒙着层油垢："老吴啊，如今兵荒马乱的......"

"二十斤野猪肉，五张黄狼皮。"吴明远掀开油布，血腥味混着枞菌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在暮色中凝成暗红色的雾。

李万财吸了吸鼻子："至多三块大洋。"

"上个月还五块！"

"白溪镇被屠了三个村，连县长都被剥了皮挂在城门口......"李万财突然住口，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队灰布军装的士兵开进镇子，为首军官跳上石碾子，腰间盒子炮的皮套泛着油光："乡亲们别怕，我们是湘军独立旅，奉何主席令剿灭陈光中匪部！"

人群里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吴伟东盯着军官领章上的青天白日，忽然想起老猎户张阿爹的话："军阀都是穿军装的土匪。"那领章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极了穿山甲刀鞘上的铜钉。

是夜，吴伟东被父亲的咳嗽声惊醒。月光透过窗棂，照见吴明远正用盐水清洗腿伤，脓血混着草药渣淌在粗陶碗里，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紫光。"爹，明日我去镇上请郎中。"

"请啥郎中？"吴明远往伤口撒着止血散，"李阿婆给的草药顶用。"他忽然压低声音："东伢子，可听说过红军？"

"张猎户说，红军在江西给穷人分田地。"

"前日集上遇着个老表，说红军到了安化，离咱这儿也就百十里......"

话音未落，院门轰然洞开。三个戴狗皮帽的土匪闯进来，穿山甲的马刀映着月光："吴明远，听说你儿子会打猎？"

"老总，我家东伢子才十四......"

"少废话！"穿山甲用枪管挑起吴伟东下巴，"陈旅长要进山剿共，正缺向导。明日卯时镇公所报到，不去的话......"刀光一闪，八仙桌的桌角应声而断，"老子把你全家剁成臊子喂猪！"

土匪走后，吴明远望着地上的断木发呆。"爹，我不去当土匪的走狗！"吴伟东攥紧拳头。

"不去就得死。"吴明远突然剧烈咳嗽，暗红的血沫溅在土墙上，像是绽放的野杜鹃。吴伟东慌忙抓起棉袄往外跑，秋夜的山风卷着腐叶的气息，灌进领口砭人肌骨。

山神庙的破檐下漏着月光，两个黑影正在争执。"老陈，你真要去送情报？"沙哑的声音带着湘南口音，"陈光中的人正在搜山！"

"必须赶在红军主力过江前......"穿灰布长衫的青年突然住口，"外面有人！"

吴伟东刚要转身，被树根绊倒在地。老陈的匕首瞬间抵住他咽喉："说，是不是陈光中的人？"

"我是吉庆镇的猎户......"少年颤巍巍地说出原委。老陈收起匕首，从包袱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磺胺药粉，你爹的伤耽搁不得。"

包扎伤口时，吴伟东注意到他腕间红绳系着枚铜纽扣，上面隐约有镰刀锤子的纹路。"你们是红军？"

老陈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风霜："我们是给红军送信的。小兄弟，想不想参加红军？"

远处传来梆子声，老陈突然起身："快回去，若遇危险就往墨溪跑，那里有我们的人。"

回到家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吴明远服下消炎药，气色稍缓："东伢子，昨夜去哪儿了？"

"去山神庙求了平安符。"少年攥紧口袋里的红绳，铜纽扣硌得掌心生疼。

卯时三刻，镇公所门前聚满青壮年。穿山甲点数时突然暴跳："吴明远的崽子呢？"

"报告队长，那小子跑了！"

"去把老东西抓来！"

土匪踹开吴家院门时，只见吴明远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穿山甲正要发作，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戴红星帽的士兵疾驰而来，为首指挥员举着驳壳枪："陈光中的狗腿子，放下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