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早上的天空很蓝很透明,一小朵一小朵洁白的云彩匀匀地撒在上面。
我站在院子里,小小的手攥着一大团院里阿姨给我买的棉花糖,眯缝着眼睛看天空,嘴巴里甜丝丝的。
那一天,又是福利院领养小孩的日子。所有小孩都尽量好看,脸上挂着甜甜的、乖乖地笑容,变成橱窗里的漂亮洋娃娃,等待幸运降落------降落一个妈妈,一个爸爸,或者一个奶奶,一个爷爷。然后抓着这降落伞,嗖嗖嗖,一个个飞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啦。
“沫沫,裙子给我穿。”早上起来,跟我住一个房间的妞妞,一把拎过我那条粉红色的花不裙就往身上套。
不要啊不要啊,这条裙子是院长奶奶给我的呀!我嘴唇在动,偏偏好像水龙头被拧紧,一句话也流不出来。
妞妞是个小胖妞,皮肤也白,脸上有一对酒窝,一个深一个浅。如果说酒窝可以用来盛汤的话,妞妞左边脸上的酒窝就是一个浅浅的小盘子,右边的酒窝就是一个深深的小汤碗了。
妞妞好像根本没看见我嘴唇在动啊动,她两只胳膊往袖管里一伸,脑袋往领口里一钻,两只脚一跳,我的粉红花布裙就自动落下来,乖乖套在她身上啦。
妞妞歪着脑袋一笑,当然是把那个大汤碗大酒窝放在上面,看起来粉粉甜甜的。这样的妞妞看起来比可爱更可爱。
啊!我看呆了,这条花裙子穿在我身上怎么完全不是这样的啊?
那是去年的某一天,全院的小姑娘突然都眼巴巴望着院长奶奶。她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小姑娘们的眼睛都粘在了她手里的一条花裙子上。大片大片的粉红色上,开满绿的、蓝的、橙的、紫的小花。院长奶奶左手和右手各捏着花裙子的一边,脚步迈得急急的,快快的,裙子上的花朵呼啦啦呼啦啦都跳起舞来了。
院长奶奶走过一个又一个小姑娘身边,最后在我面前停下来,笑眯眯地说:“沫沫,今天你五岁啦啦,应该有第一条裙子啦。生日快乐!”
我揉揉被裙子闪花的眼睛,在院长奶奶的帮助下,伸开胳膊,一跳一跳。当我脑袋从领口里怯生生地冒出来时,耳朵里一下灌满了奇怪的笑声。小姑娘们互相咬耳朵的声音,小虫子般钻进耳朵:
“像面粉口袋呀!”
“她穿粉红好丑。”
“那么多花,土头土脑的!”
……
裙子是有点大 ,对一个干巴巴的小姑娘来说,不管是倾斜的肩膀那里,还是瘪瘪的屁股那里,都远远不够把裙子撑起来。
裙子是太粉太花了,套在我这样一个小黑妞加小破孩身上,更显得土里土气滑里滑稽的。
我抬不起头来,两只手在耳朵旁边扇呀扇,像是要用翅膀赶走那些难听的话。可惜,我没有翅膀。
两只厚厚的大大的手捉住了我拍动的小手掌。
是院长奶奶。
她的眼睛朝着四周嘲笑的人群扫视了一圈,用很响亮的声音说:“你们说,沫沫哪里不好看啦?”
其他小姑娘们的嘴巴扭啊扭,好像在异口同声地问:“嘿嘿,我们怎么看不出哪里好看啊?”
院长奶奶蹲下来,抚摸着我,从头到脚,一样一样夸下来:“我们的沫沫眼珠多黑多亮呀,像不像水葡萄?我们沫沫鼻子长得多小巧呀,像不像小山坡?我们沫沫的手指甲多秀气,一颗一颗的,像不像春天新采下来的蚕豆?我们沫沫的脚丫丫才真叫好看呢,像不像两朵小梅花?”
院长奶奶的话很有效果,小姑娘们都悄悄闭上了嘴。
我开心啦。
原来我身上还有那么好看的地方呀!我拉着裙角转啊转,一脚高一脚低地转啊转。
我好像坐在旋转木马上,被辛福的花朵包围啦。
可是,可是,院长奶奶怎么哭了?我摇摇摆摆、疑疑惑惑地停下来。
她揉揉眼睛说:“我觉得沫沫太好看了!”
奶奶又背过身去,使劲抹着鼻子。
“院长奶奶,”我仰起头,很认真的问,“人哭的时候为什么同时要流鼻涕?”
院长奶奶吸吸鼻子,笑了:“嗯,我想因为它们是孪生姐妹吧。”
我笑了。我知道,奶奶说的话全是为了安慰我。
因为,那些是我身上除了缺点之外的全部优点。
我的眼珠黑亮,可它们老喜欢一个劲朝一个方向看,怎么扳都扳不回来。
我鼻子小巧,可鼻子下面的上嘴唇像一个八字,朝两边豁开着。我一笑,小朋友们都要笑着叫:“小兔子,小妖怪!”
我指甲秀气,可手指弯弯的,吃饭时,筷子会从宽宽的指缝里掉下来。
我脚丫好看,可走路时,两只脚丫要一颠一颠的,比小鸭子还难看。
“沫沫呀,你是在一个飘着雪花的季节,被送到福利院门口的。”每个小朋友生日的时候,院长奶奶都要讲一遍《你从哪里来》的故事。
“那天,小雪粒一点点掉下来,整整掉了一个晚上,在院门口的台阶上堆的老高老高,然后你就被雪送来啦。你睡在一个透明的袋子里,小雪粒盖在你身上,像一床小棉被。而且呀,那些小雪粒像讲好了一样,只往你身上盖,没有一粒盖在你的脸上。所以,你睡得很香很香。不像别的小朋友,会哇啦哇啦大哭大叫着,告诉门里面的奶奶啊阿姨啊,我来啦,快点开门,快点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