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呢?”
那声音轻佻而优雅,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责备。
夏月缓缓抬起头。
她的视线模糊不清,在酒精与泪水的浸泡下,艰难地聚焦。舞池里的光影像破碎的镜面,扭曲、流动,自动在他身后退让、虚化,仿佛他是这片混乱中唯一的真实。
他穿着一件修身的白衬衫,袖口被整齐挽起,露出精致的手腕。金丝边眼镜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镜片后的眼神带着温润的光泽,却又冰冷得让人心生寒意。
是他,那个校医。
这个念头像灯塔一样在她的混乱思绪中升起。
他说过……他们是情人。
这句话毒藤一样在她的心中蔓延,瞬间将她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牢牢捆住,无法逃脱。
酒精,不够。
麻木,不够。
远远不够。
她需要更强烈的毒药,需要更彻底的沉沦,需要某种东西来填补那个由她亲手挖出的,正在尖啸的巨大空洞。
她需要一场毁灭,来掩埋另一场毁灭。
于是,她动了。
夏月猛地站起,动作过于剧烈,高脚凳“哐当”一声撞到地板,发出沉闷的回响。周围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瞬间归于死寂。
她无动于衷。
她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将他猛地拉向自己。
然后,毫不犹豫地,狠狠吻了上去。
她的唇冷得像冰块,颤抖得像即将崩溃的脆弱物体,带着浓烈的酒气和深深的悲伤,粗暴地撞击他的唇。她尝到的不是情人的温暖,而是自己口腔中那股带着铁锈味的血腥。
她像一个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即使那根浮木本身就是深渊。她试图从他身上汲取些什么——温度、气息,或者任何可以证明她“还活着”的东西。
然而,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的嘴唇像高山之巅的冰冷岩石,坚硬无比,没有半分回应。
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迎合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她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徒劳啃噬。她所有的痛苦、愤怒与绝望,就像石子投入黑洞,连涟漪都未曾激起。
这种绝对的“允许”,比任何拒绝都更加残忍。
她没有得到任何安慰,反而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被那片深不见底的虚无,一点一点吞噬、解构。
终于,她的力气被这一场单方面的冲撞完全抽空。
她无力地松开手,身体一软,几乎要坠向地面。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腰,将她下坠的身体稳稳托住。
夏月感觉到一股力量将她拉向安全,身体一轻。
他抱起她,走出了酒吧。
周围的人群在她的视线中仿佛变成了虚影,喧嚣的音乐、闪烁的灯光、浑浊的空气都在他身后渐渐消散,隔绝成一个遥远的世界。
冰冷的夜风吹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
她闭上眼,将脸埋进他的胸口,闻到那股熟悉的气味——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交织在一起。
她被带离了这片虚假的人间,坠入一个更深、更冷的黑夜,只属于他的世界。
他抱着她,穿过冰冷的街道。
夏月已经不在乎他们去了哪里。她放弃了所有的思考,放弃了所有的抵抗,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这场深不可测的坠落。
周围的世界在她的感官中溶解、剥离。
霓虹灯的光晕拉长成流动的彩带,车鸣声渐远,失真得像是从水底传来。她仿佛是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失去了方向与重量,唯一能感知的,只有环绕她的那双手臂——冰冷而稳固。
当她的后背触碰到那片柔软又冰凉的平面时,她知道,他们到了。
没有开灯。
月光如稀释过的水银,从巨大的落地窗倾泻而入,在地板上勾勒出窗格的惨白剪影。房间里的所有物件都笼罩在清冷的光辉中,显得既静谧又陌生。
他俯下身,金丝眼镜后的双眸在黑暗里凝视着她,宛如两颗燃烧的星辰。
衣物被剥离,冰冷的空气瞬间包围住她每一寸裸露的肌肤,她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但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最终的献祭。
阴影笼罩下的一瞬间,她感觉到的不是温热的躯体,而是一座由万年玄冰雕琢的神像。那股寒意,并非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存在感,能冻结灵魂。
意识,开始破碎。
时间失去了线性的刻度,变成了一串不连续的感官碎片。
她仿佛乘坐了一艘沉船,正无声地坠入马里亚纳海沟。四面八方的水压涌来,不是温柔的包裹,而是冷酷的碾压,几乎要将她骨骼中的每一丝空气都挤压殆尽。每一次起伏,像被无形的海流抛起,又重重砸向漆黑的海床。
她尝到了味道。
那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而是属于“虚无”的味道——像吞下了一口深冬午夜的空气,混杂着金属的腥气与绝对的寂静。
她听到了声音。
那不是呻吟,也不是喘息,时而像遥远的钟鸣,空旷悠远;时而像绷紧的琴弦猛然断裂,发出尖锐短促的悲鸣。
她看到了色彩。
那不是房间里的月白,而是闭上眼后,意识深处翻涌的色块。大片的暗红,凝固如鲜血浸染的土地;一抹温暖的橘黄一闪而过,那是记忆中烤红薯的微弱光;还有那无边无际的白,吞噬一切的浓雾,是祭坛冰冷的石板,是她扣下扳机前,眼前刺目的空白。
“砰——!”
幻觉中的枪声与现实中的剧烈撞击交织。
她成了一件乐器,而他是唯一的演奏者,然而演奏者没有弹奏任何旋律,只是在精准地测试这件乐器的极限。
在痛苦与麻木交织的顶点,那些被强行压抑的记忆、画面、声音,如决堤的洪水,一瞬间将她吞没。
她看见徐雪倒在血泊中的面容,村民们畸变融化的身体,还有那只燃烧的地狱之眼。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瞬间被搅成一团色彩斑斓的、尖啸的漩涡。
她紧紧收紧双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抱住面前这座冰冷的神像。
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背脊,仿佛要将自己的绝望,刻印进这具不属于人类的躯体里。
“把我……带到地狱去吧……”
她吐出一丝脆弱的声音。
她听到他带着愉悦的笑声,像冰棱碎裂,清脆且冷酷。
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她汗湿的头发,像是在安抚一只终于放弃挣扎的宠物。
“地狱?……”
“亲爱的,你早就在那里了。”
天花板上流动的光影变成一条条扭曲的蛇,在她眼前狂舞。
她感觉自己像一片孤零零的叶子,在无尽的黑暗风暴中翻滚、飘摇,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她想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她想呼喊些什么,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意识飞速抽离,感官逐渐麻木。
最后,连那份被吞噬的空洞感,也开始变得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终于如愿以偿——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