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葵在赌场里流连很多天了。
她知道赌场是不好的地方——会吃人,连骨头渣子都能嚼碎咽下去。不过说到底,就算它是这样的危险,也令人趋之若鹜,不是吗?
赌场便自有它吸引人的地方。
阿葵知道赌狗的下场都是什么样子的,只是她从来没真的见过。说到底,阿葵只是个离经叛道的年轻女孩,在别人还在学校里挥洒青春的年纪就选择逃出安乐窝——还是以最坚决的姿态,带着她自己都捉摸不透的决心。
阿葵总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为什么会离开老板,那个自称是她“母亲”的人的身边?她对自己不好吗?生活条件很差吗?家教太严厉,逼得太紧张了吗?那些寻常孩子离家出走的理由在她这里似乎都得打上叉,那么看来,阿葵的离家出走便不可与常人而语。
又或者,阿葵自己不是什么寻常孩子。
赌场的温度很低,需要穿外套才能顶得住。最初的兴奋与新鲜感过后,阿葵感到的便是无尽的空虚,、——以至于她难得的能玩的懂的投色子,现在看来也只不过是充斥着谎言,老千与枯燥的敛财手段罢了。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阿葵拜托白芷用体内的纳米机器人抑制了激素的分泌。生理上拒绝了赌博带来的上瘾机制。
十八原先还相当担忧阿葵的状况。她受了同事的拜托,接了这个带孩子的任务,其难度近乎可以算是难得的休假时间了。可却因为神经在上一个任务过度绷紧,放松后有些得意忘形,居然真的叫带她去了所谓的赌场,而且看起来她最初的时候还真的乐在其中。
她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不过就算是平头百姓,孩子到她手上第一天就染上恶习,十八自己也觉得有点太过分了。
阿葵已经来赌场三天了。
赌场的灯有些像靠过头了的糖衣,糊了,但是能看得清它原本该有多么漂亮;暗红色地毯经年累月地踩着,起了绒毛,有了皱纹。
在亮到乏味的灯光下,到处都是酒渍和踩不灭的烟味。有人笑,有人骂;筹码在桌子上被人拖拽来去,干脆的塑料声,像一堆贝壳反复被海浪拍在沙滩上。
阿葵靠在柱子的阴影里,手里攥着一杯白水,冰块撞着玻璃杯壁,叮当作响,像家里窗户挂着的风铃。她把备沿贴在唇边停了一会儿,试着让水的凉意顺着牙齿渗进去,再放下杯子。
赌桌上一切如常:筹码堆的高度像潮水,有涨有落;荷官的手像被练过的钩,在空气里勾出一道道看不见的弧;老千轻微的停顿、袖口里不经意露出的边角、旁边围观者因胜负而改变的肩膀角度,全都有章可循。很好看。看多了便像看一台反复播放的老电影,你甚至能提前知道下一秒会是谁伸手,谁说话,谁把筹码推回去,谁在笑里藏了骂。
“真是无聊透顶啊!”阿葵这么想着。
“那要走吗?”十八不知何时靠在她身侧,肩头披着轻薄的披肩,香味里夹了一丝烟草。阿葵看向她,总觉得她今天看人的眼神格外锋利,像把薄而快的小刀,刀锋藏在笑里。
“回家去吧,你已经速通这里了。”鼠希人的尾巴灵活地缠在她的大腿上,勒出丰满而诱人的痕迹。
阿葵没动。她的视线越过一桌又一桌人,钉在那道红绒帘上。那帘子厚,褶子深,灯打在绒面上,起伏像暗红色的山脊。
帘缝底下时不时有冷气涌出来,带着消毒水和金属的味道——她第一晚就因为好奇记住了这种味。她观察着,有人从里面出来时,总会下意识抚一下袖口,仿佛担心沾上什么看不见的粉末;门边的地毯颜色更深,像长年被冷风吹过的海岸。
“嘿,小家伙。”十八说,“那不是你能看的。”
“怎么,看看都犯法?”阿葵喝一口水,道:“你管得太严了。”
“毕竟是我带你来的,得从一而终嘛~”
“你那些同事也是这么和你说的?”
“同事?”
“嗯。”阿葵扬起脸,盯着十八的眼睛:“我还没癫到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美女会仅仅因为无聊就带一个陌生的孩子来这种地方。”
“咳,别和朱鸢她们说我带你来赌场。”
“那你也别管我进那里。”阿葵用眼神指了指那扇帘子。
话音还在耳内,一辆推筹码的小车就在走廊拐弯处“咔”的一声卡住了。托盘倾了个斜,塑料片一片一片哗啦啦滑动,像一把被甩开的珠子。两个服务生手忙脚乱,一个去扶托盘,一个去按车轮锁,嘴里“对不起、借过、麻烦”的话像连珠炮。
“啧。”阿葵似乎对说话被打扰有些不满。她挪过去,蹲了下来。
“别动。”她说。
阿葵修理的动作很快,她的手指灵活,修长,这是她这些年来每天坚持不懈高强度敲键盘带来的长处。她看到托盘边有毛刺,像是旧模型留下的疤痕。称重头的塑封膜起了白边,又像一层霜;转轴上沾了清洁液,转得发涩,力度不均,一滚就卡。
她用指甲背把膜边按平,又把卡在托辊缝里的碎屑轻轻抠出来。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六角,给松掉的螺丝拧了半圈。
“试试吧~”她起身,让开半步,语气中带着某种不耐烦和骄傲。
托盘重新落位。服务生谢了又谢,眼神又惊又松一口气,连忙把托盘端稳,推车继续往前。阿葵拍了拍指尖,指腹残留一点塑料的涩感。
“可以啊,有两把刷子。”十八挑眉,声音又轻又长,尾音缠绵着一丝不满。
“应该是两把钳子才对。”阿葵收起六角。她又看了一眼红绒帘,脚不自觉地往前挪了半步。
帘子的边被人从里面轻轻挑起一角,于是赌场内的冷气更足了,像在颈后吹了一口。里头不见赌桌的喧哗,只有某种持续低鸣的运转声,像隔墙听一台呼吸着的机器。
阿葵用义眼仔细瞧了:有个男人站在内侧偏后,身形笔直,袖口整整齐齐。灯光斜落在他的侧脸上,眉骨投下一条短而利的影子。他戴着手套,手背上似乎有些细碎的旧伤,像被烫伤留下的浅浅白纹。
他并不看外面的人群,只在视线掠过门口时停了停,像是在场地里测量一道看不见的线。那一眼,落在刚才蹲下修托盘的手上——十指干净,指尖有细小的塑料粉末。
“刚才那托盘,拿进来。”他的声音不高,有一点金属磨过的质感,不急不缓。
报损托盘被端了进去。阿葵刚想进一步,就感觉到十八的尾巴从阿葵腰侧贴过来,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不用力,却给了方向——到此为止。
她于是回头看了十八一眼。那张漂亮绝伦的脸蛋因为熬夜而苍白了不少,眼尾的红色似乎还带着一点昨晚没卸干净的妆。薄薄的唇线绷着,把烦躁与自责掩在笑的弧度里。
阿葵和她对视着,谁也不让着谁。良久,十八叹口气,道:“就一会,三分钟。”她说着,向自己妥协了。
阿葵点头,掀帘侧身进去。冷气顺着衣领滑进后颈,带着那股她预料之中的消毒水与金属味。边间不大,一张窄桌,几只托盘,一台旧式的称重机。墙角里有个小备份机,纸带从侧面吐出来,密密麻麻的数字像密林。灯是冷白的,照得人脸更清,灰尘更显形。
还有一个男人,阿葵看见过的。他把托盘推到她面前:“再看看,怎么样?”
阿葵把托盘翻过来。边沿毛刺在灯下投出细细的锯齿影子。她用指腹轻轻蹭了一下,听见塑料发出干涩的摩擦声。膜层在四角发白,像四朵小小的霜花。
她没有抬头:“清洁液浓度太高,膜层起白。托盘边要打磨,不然老卡。称重校准能顶一阵,但会偏。我劝你们还是换一批新的,又省心点。”
男人“嗯”了一声,像在听一个数字是否顺耳。他不急着问价,也不夸人,只有很短的停顿,然后补了一句不相干的:“你手还挺稳。”他看她的方式像看一把工具是否合适:“你多大了?”
“十四。”阿葵抬眼,声音干净:“怎么,想顾我工作?我很贵的。”
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似乎并没有因此而不悦,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十四岁……能这么冷静,能修东西,挺不错。”他微微一笑,似乎在思考什么,“我喜欢这种有眼光的孩子。”
阿葵稍微偏了偏头,眼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她不喜欢这种被人上下打量的感觉,尤其是在这种地方,然而她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冷静,别让这位看似冷漠的男人看出她的不安。
就在她准备开口时,十八突然靠近,挡在了她和男人之间。她一边抬手整理披肩,一边用带点甜腻的语气笑着说道:“不好意思,今天就到这里,她明天还要上学呢。”
男人微微皱了皱眉,显然对于阿葵的年龄略感惊讶。他扫了扫她的脸,停留了片刻。阿葵察觉到他的眼神有些游移,仿佛在做出一个决策。最终,他淡淡地说:“明天不用来。后天再来吧。”他站直了身体,抬手将一个看似无关的物品递给服务生:“这份文件交给我。”
十八并没有阻拦,反而稍微松了口气。她拍拍阿葵的肩膀,“走吧,今天的任务完成了。”
阿葵没有反应,她还在想那个男人刚才那一瞥——似乎在评估她,但又不像是单纯的兴趣。她不想去过多揣测,就算那男人心里又捅破天的心思,她也无所谓。
她们从赌场深处走出来时,阿葵回头望了一眼那道红绒帘,心底隐约有种说不清的期待感。她并不认为自己对赌博有任何兴趣,但每次看着这些复杂的机械、数字和筹码交织,她总能从中找到某种吸引她的东西——她知道赌博是概率的艺术,而她似乎喜欢上了计算概率。
这很奇怪,阿葵知道自己过去实际上并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
“后天再来?”十八一边带阿葵离开赌场,一边若有所思:“你还真想和那男的进一步接触?”
“你管我?还是说你希望我跟朱鸢说你带我去了赌场,还让我染上了赌瘾?”阿葵轻声回答,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呵呵,将军了吧!”
十八的尾巴抽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无奈。她算是看出来了,阿葵完全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是的普通孩子。甚至有时候她觉得阿葵比自己还要理智和果断。
“好吧好吧,你将到我了。”十八耸耸肩:“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带你进赌场,是怕你以后犯傻。可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倒是觉得你该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阿葵沉默了几秒,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好奇。我已经很久没有因为这种单纯的心思而驱动身体去做一件事情啦!怎么,你想阻止我吗?”
十八低下头,微微皱眉:“你——自己也知道吧?那地方很危险哦,会吃人呢~”
“我知道啊。所以我不打算让它吃掉我。”
十八叹了口气,显然知道自己再怎么说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拍了拍阿葵的背:“好吧,后天再去。但你必须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再往深处去。”
阿葵没有立即回应,她低下头,神情中隐隐有些迷茫。她想说点什么,却又没有办法说出口。
十八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带着阿葵走出了赌场,穿过那片白雾般的霓虹灯,回到了那条街道。
这一天的夜晚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街灯下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阿葵沉默地走在前面,心中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预感,仿佛某些事情,已经悄然改变。
她不知道后天会带来什么,自己的好奇心会驱使自己去到何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深入涉足那个充满危险和诱惑的地方。
但她知道,无论如何,后天,她都会去。